林墨和我正在排隊給朱朱繳費。
小哥是我托林哥送來的,他剛好會來這里出差。我們處理朱朱的事的時候林哥也剛好到了醫(yī)院。
我看他不著急,就讓他再等一會送我們回家。
消毒水的味道刺激著嗅覺,無時無刻不提醒我這是生老病死的地方,新生和死亡,開心和絕望,有的人哭著,有的人笑著,置身事外者總是五味雜陳。幸好朱朱沒有大礙。
剛好砸人的家長趕來了,我和林哥就在樓下,就順手把他們帶到了朱老師那。路上他偶爾跟我們搭話,語氣里滿是緊張。
“就在那,302病房,門口站著的就是朱老師,那個女孩的爸爸。”我站在樓道口,沒有選擇過去。朱老師和他們的私事,我和林哥就站在一旁等著,距離不遠不近,剛好可以聽到一點聲音。
那個人身材高大卻低聲下氣,腦袋垂下去似乎比朱老師還要矮,嘴角、眼神里都是討好。朱老師明顯不耐煩,“等我姑娘做完手術(shù),我現(xiàn)在沒心情和你說這些?!?p> 朱老師閉著眼睛,撇著嘴,比初中時面對學(xué)生沒交作業(yè)的表情還要嚇人。男人沒有再說什么,往后退了幾步,又低頭默默等了會兒,才掏出煙,去樓道抽了起來。我走過去,“醫(yī)院樓道里也不可以抽煙。”
他抬眼,像小狗一樣可憐,并不可愛,又默默掐斷了煙。他的身體像一頭獅子,卻在社會中被消去了野性。
醫(yī)院本是圣潔的白色,但真正作為一個當(dāng)事人出現(xiàn)在這里,這白又有些令人絕望的死氣。這具失去野性的身體掏出一張名片,很簡單的名片,只有名字和電話,他將名片遞給我,拜托我有情況就給他打電話,他說要去買些飯吃,今天已經(jīng)一天沒吃飯了。
我接過張陸的名片,看著他的背影,可憐又可恨,想必他的內(nèi)心也已經(jīng)悔極了吧。
“朱老師人不壞,等朱朱縫完針沒事了,你再去找他。”
張陸頓了頓,回過頭扯出難看的笑臉,尷尬又討好地對我說:“謝謝你?!?p> 我想起林墨,跟林哥交代了幾句就在張陸身后下樓了。
我們二人無言,只是剛到樓道口就看到一群人從救護車上抬下一個人。我的視線無意穿過匆忙的醫(yī)護人員,卻看到那手推平車上躺著的面孔有些熟悉,暗暗想著總要去見見。
張陸沒有逗留,也許是見慣了悲歡離合,也許是被重擔(dān)壓得麻木了,一群護士急促的叫聲沒有讓他駐足,他徑直走向大門,頭都沒有轉(zhuǎn)過。
醫(yī)院一樓大廳的燈光并不充足,中間有一個圓形穹頂,陽光透過穹頂只照到中間區(qū)域,如今已是傍晚,光線已經(jīng)稀缺,四周的黑暗襯出一股死亡的氣息,再加上人群悲傷,想必在陰雨天這種氣息更甚。我不喜歡這里的設(shè)計。
林墨正在黑暗中排隊,緩慢地前進。
“朱朱怎么樣?”
我搖搖頭,“還沒出來,但是應(yīng)該快了?!?p> 排隊的人不是很多,但是一旦排到自己人們總會開始問東問西,所以會耽誤不短的時間。我沒有生病住過院,所以如果我排隊可能要耽擱更久的時間。
“事發(fā)突然,你還沒去宿舍呢。我當(dāng)時去你宿舍看到別的床鋪差不多都鋪好了,你的舍友大概已經(jīng)一起出去了。”
我撇撇嘴?!皼]關(guān)系?!?p> 拿出手機一瞅,有人加我的QQ。
眾大學(xué)生所周知,學(xué)校事宜一般是以QQ開始,到微信開始煩人。
是舍友。
不等我同意,林墨驚呼一聲,手機沒電了,只好拿我的,也就把這件事忘了。
“同學(xué)?!蔽覀儍蓚€正低頭圍著手機鉆研,一個男聲突然從背后傳來。
“找我們?”
“嗯,我們在校醫(yī)院見過,我看到你衣服上的血,認出來了。”說話的是一個黃衣服淺橙頭發(fā)的男生,我和林墨對視一眼,也認出他來了,張陸的兒子。
“剛好辦完手續(xù),那我們帶你上去吧?!?p> 我看了他很久,他站著像松。
我和林墨并排走著,他跟在后面不說話。林墨好像感覺有點尷尬,就開始和他聊些什么。
他說他叫張景棣,是信息工程專業(yè)一年級的新生。
張景棣。我琢磨了會兒,很耳熟的名字,看面相已經(jīng)認不出了。
......
張景棣走到樓上并沒有找到張陸,也沒有去找朱老師,四處張望一會后走到走廊盡頭的窗子那蹲下了。對比室內(nèi)黑暗,窗外的光太過刺眼,我看不清他的臉。
......
誰能體會孤獨呢?
不同于長生伴我的孤獨,張景棣的孤獨似乎是命運的安排。
那一天和煦暖陽高掛穹頂,天朗氣清。張景棣是村里的留守小學(xué)生,跟爺爺吃低保生活。
在這明媚的一天他很開心,眼前的一切都是有光的。他扣掉胳膊上的痂皮,在黝黑的皮膚上落了一片白,朋友在他身旁說著他的奇思妙想,張景棣若有所思地聽著。
“去哪玩?”
“不知道。”
不知道也是一種答案,答案的內(nèi)容是漫無目的的閑逛。他們從村南逛到村北,又繞著村子逛了一圈。村子邊上有一條河,風(fēng)潤了他們的黑紅的臉。
后來劉放提議去隔壁村子溜達,不等張景棣回答就徑自拐了彎,張景棣無可奈何只能跟上,眼里卻閃過一絲不明的色彩。那是復(fù)仇的色彩,他等今天等了很久了,以至于心臟都在劇烈跳動。
距離第一次被欺負也已經(jīng)過去很長時間。一群小孩子跑到老師辦公室看到了低保名單,張景棣赫然在列。那時的張景棣還是個瘦弱的小黑娃,沒有錢,沒有力量,學(xué)習(xí)不好,長的還丑,這樣的人本來就很容易成為欺凌的對象。他們也確實這樣做了,后來,同學(xué)退作陌生人,不會特意排斥他,但是會特意不去接近他,所有人都在心里默默疏遠他。
那時的教室沒有攝像頭,一群孩子把他堵在墻角,先是恐嚇,然后拳打腳踢。一開始他們不會注意什么,直到張景棣的臉上掛了彩被老師發(fā)現(xiàn),后來迎接那些拳頭的變成張景棣的肚子。
張景棣不理解為什么所有人都在疏遠他,直到他發(fā)現(xiàn)沒有人想要幫他。
......
張景棣的爺爺是一個很厲害的人,他年輕的時候做過赤腳醫(yī)生,做過木工,做過鐵匠,聞名十里八村。村長的孫子就是后來張景棣被霸凌的元兇之一,也許是因為這個孩子完美地繼承了他爺爺?shù)拇灏曰颉?p> 村長到現(xiàn)在還是村長,張景棣的爺爺卻不再風(fēng)光。
曾經(jīng),村長借張景棣爺爺?shù)氖炙囐嵙瞬簧馘X。他在村里開了藥鋪,把張景棣的爺爺叫來干活,工資不高,賺來的錢基本全落入了村長的口袋。直到他遇見張景棣的奶奶寸英。
寸英是個極其精明而且美麗的女人,張景棣的爺爺原先呆呆的,在寸英的耳濡目染下也漸漸機靈起來。
那天同樣明媚,寸英懷孕了,為了多掙些錢養(yǎng)家糊口,張景棣爺爺興高采烈去找村長說要自己也想開一個藥店,所以以后不能在村長這里干了。
村長當(dāng)然不開心,然后拿出了一份的合同,說不干了也行,但是要打斷他的腿,或者讓寸英和他睡兩天。
聽到后面那句,張景棣爺爺?shù)难鬯查g紅了,他控制不住自己,掄起一拳就打在了村長臉上,村長疼得捂著臉,也沒忘叫身旁的兩個小伙子把張景棣爺爺?shù)耐却蛘?。那天兩個小伙子就硬生生把張景棣的爺爺打殘疾了。
迫于村霸的淫威,沒有人再去找張景棣的爺爺做東西,連別的村的人見到他都得躲著走。兩個人看著家里的錢越來越少,欲哭也無淚,對村長是敢怒不敢言。
后來村長找上門把寸英叫了出去,張景棣的爺爺聽得清楚,寸英一開始反抗來著,后來只能捂著嘴哭。張景棣的爺爺也哭,他看著自己瘸了的腿什么都做不了,指甲都鉆進了肉里。
村長走之后好久,寸英才進門,她的頭發(fā)稍微有些凌亂,衣服卻已經(jīng)整理好了。
“村長看咱家可憐,給了咱一袋子米。”這是張陸出生前,兩口子說的最后一句話。
寸英在那之后每隔幾天都要出門,每次出門都要提一袋子米回來,有時候出去得久還要提一只雞回來。村里的人議論紛紛,甚至有的人扒著門縫說寸英的壞話,可是有什么辦法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寸英的肚子變得越來越大,村長以為寸英懷上了自己的孩子,連帶著對張景棣爺爺?shù)膽B(tài)度也好了起來。
“多虧你娶了個好媳婦啊!”村長總是在張景棣爺爺面前這樣說。他也不知道這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了,面無表情,在村長面前他也一句話都不說。
寸英羊水破了,張景棣爺爺親自給接生,門外面,村長一群人焦急地等著,連村長的老婆也在。
孩子出來,張景棣的爺爺抱著。
“他娘的,那個丑東西的孩子不可能這么好看?!彼睦锇盗R,淚水像撒了一樣,再也控制不住表情。
寸英摸著張景棣爺爺?shù)哪?,擦干了淚?!昂⒆邮悄愕摹!?p> “對不起?!贝缬㈤]上了眼睛,十個月的屈辱讓她也抬不起頭,每天活著的信念就是肚子里的這個孩子,這是她能留給張景棣爺爺最后的體面。她的手滑落,張景棣的爺爺眼里的光成了灰,看到張陸,又亮了一下。
村長跑進來接過張陸,親自給他取了名字,礙于顏面他不想抱走這個孩子。他讓張景棣爺爺每天做些木工活,給他錢讓他勉強能養(yǎng)活張陸,后來給他上了低保。
他看著懷里的張陸。最近眼淚總是把他淹沒。
寸英,你早早告訴我多好,我們一起走,何必讓小家伙和我吃苦。
......
張景棣回到家,跟爺爺說明了他一身的傷。
此前,爺爺表情默然,從不在意他的傷,只是丟給他碘伏和跌打損傷藥,讓他自己擦擦。但今天聽明白了來龍去脈,他心里想著,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恩怨還是逃不掉。
爺爺當(dāng)時順手救了一個人,手里還抱著幾只狐貍崽,應(yīng)該是從那些偷獵者手里偷來的,他身上中了一槍,不嚴重,但是發(fā)炎了。狐貍崽舔著他的傷口。
爺爺給他處理好了,他醒來剛好聽見張景棣說他滿身的傷。
他說:“我叫陸家順。”
一年間,陸家順都留在張景棣家。陸家順的家當(dāng)都隨身帶著,所以也沒有給張家添太多負擔(dān),并且為了報恩,他一直帶著陸家順跑去縣城里吃好的。字面意義上的跑,所以張景棣的體格也變壯了不少。
保護動物這種事陸家順常做,所以身手也自然不錯,但他沒有教過張景棣。
少年郎的身手總會失手,少年郎的脾性總會滿溢。
他只對他說:“被群毆的時候,你最恨哪一個就去打哪一個,就逮著他打就好了?!?p> ......
朋友侃侃而談,張景棣默不作聲。走著走著,一塊大石頭便立在了眼前,上面刻著:張家村。
他已經(jīng)摸清楚了,村長孫子總是和隔壁村的混子混在一起,這些人也或多或少欺負過他。本來想晚上偷偷堵他,但是想著白天去自己被打死起碼還會有人看見給自己收尸,便也不懼多少拳腳了。
“你在此處別動,我去去就來。”張景棣對朋友說。他也不確定要去多久,只是覺得如果朋友等不及肯定會自行離去。但是這個朋友卻比他還要呆。
于是張景棣自己去了那個村子,在街上拐來拐去遇到一伙人,他們坐著背對著張景棣。張景棣慢慢走著,他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小霸王,直到他們注意到他,不緊不慢站起身,看向張景棣。
這時候他們已經(jīng)距離不足十米,張景棣直接跑起來,他們愣了一會也沒想通他要干什么。突然,張景棣跳起來,一腳把小霸王踹飛。所有人都懵了,看著那個表情猙獰但身體不受控制滑稽地往后跌的小矮子,沒有注意到張景棣落地之后直接跑過去揪住衣領(lǐng)打這個霸王。
他嘴里濺著血,張景棣的拳頭一次一次地落在他的臉上。
“揍他啊?!焙退麪敔斠粯?,但這一次張景棣沒有被打,他拳拳到肉的毆打把所有人都鎮(zhèn)住了,直到臉上青青紫紫下不去手了,他就站起來踹他的肚子。
腳下的人不停的顫抖,張景棣看著他嘴里噴出來的血,聽著他微弱的呻吟求救,越來越興奮,越來越興奮,氣血順著血管爬上眼睛,一些人湊到前面看到他血紅的雙眼仿佛瘋魔一般。
他此刻卻沒了力氣,渾身氣血都涌上頭顱,雙腿有些虛浮,看著腳下不能動彈的一灘,他停下了動作,想要坐下但不能坐下。
張景棣慢慢回頭,表情猙獰,嚇得村里沒見過世面的混混一步也不敢上前,直到他離開,眾人才敢去看他們頭的情況。
陽光明媚,刺得張景棣不得不睜開眼。他昏過去了,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精神緊繃。最后還是陸家順背著他回家。
這一年間住在張景棣家,陸家順也被村長不斷排擠,但他孤身一人又有些身手,反倒總是讓村長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在村里也有了些名氣。因此他開始默默收集一些證據(jù),等一個時機和一些相信他的人聯(lián)名舉報這個村長。
張景棣報仇的這一天便是時機已到。等他們回到家,村長已經(jīng)在接受調(diào)查了。
那之后陸家順就離開了,再見面,張景棣已經(jīng)不認識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