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是被椿根的香氣叫醒的。
梳洗完畢,前廳的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早膳。趙子遇看了看端坐在那里的陸仲安,不禁默默腹誹,這人還真是看她吃飯看上癮了。
打眼一看,自己的位置面前,滿滿一大碗椿根餛飩,數(shù)了數(shù),竟有五種不同的顏色。
“這是……蕭家的餛飩?”聞著味道很熟悉,趙子遇拿起湯匙吃了一口。
陸仲安聞言,狐疑地看她:“你不是揚州人么,怎么還知道蕭家餛飩?”
“額……我聽李明府說的,說這蕭家,有種招牌菜品,叫五般餛飩,是五種顏色組成的。不過,這并不算什么,我還聽說,宮里有一種宴食,名曰‘二十四氣餛飩’。能做出二十四種不一樣的餛飩呢,其花形和內餡各不相同,味道精細尤佳,是為餛飩中的上上品?!?p> “你聽說的還挺多?!标懼侔彩栈啬抗狻?p> 趙子遇悶頭吃著餛飩,不再接話。陸仲安的那句話說的不錯,撒謊的人會描繪不必要的細節(jié),以增加謊言的真實性。如今,她也算親身驗證了這一點。
用完早膳,陸仲安這才慢條斯理地遞給她一張單子:“你要查的。”
“是什么?”趙子遇接過單子。
“你上次不是想查太傅府的藥材支出么,我差人去問,結果被告知,太傅府上個月,關于藥材的支出清單丟失了。
于是我又讓人去查看往月的單子,最后發(fā)現(xiàn)了一件頗為有趣的事——以往的清單都安然無恙,唯獨上月的那一頁被人撕了下來??磥磉@藥材中,確有蹊蹺。”
“那你給我的這是?”趙子遇困惑地看他。
“這是管藥的家奴回憶所得。因為是給蘇晚風供藥,他當時特地留意了一下,勉強記得其中幾味。”
展開單子,趙子遇掃了一眼,臉色頓時微變。
“怎么?”陸仲安見她神色有異,淡淡開口:“可是有什么微妙之處?!?p> “鮮算盤子根?!?p> 趙子遇低聲喃喃,整個人都顯出一種道不出的迷蒙。緩了一會,她才慢慢抬起頭,看向陸仲安。
“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在姚山家的鍋屋里,有看到用紙包好的一摞草藥。”
陸仲安微微皺眉:“也是鮮算盤子根?”
“不錯?!壁w子遇緩緩合上手里的單子:“這算不算,兩個案子終于出現(xiàn)了交點?!?p> 陸仲安不以為意:“或許應該謹慎些。先問一問,鮮算盤子根常用來治療何種疾病?!?p> “不用問了?!?p> “嗯?”
“鮮算盤子根,鮮大葉鬼針草,鮮水蜈蚣,地耳草?!壁w子遇復述了一遍單子上面的藥材,說:“是急性赤痢?!?p> “急性赤???”
陸仲安略有些不可思議:“藥材的組成有數(shù)種,差一味少一味,治療的疾病皆或不同。此間學問深博,尋常人連藥名為何都不知,你是如何根據(jù)這寥寥四種藥材,就能肯定病癥?莫不是做妓子的這些年,還去兼職做了醫(yī)女不成?!?p> 最后那句話,諷意十足,聽得趙子遇直搖頭。
過去的十余年,整日冒著被趙崇發(fā)現(xiàn)的風險,偷看醫(yī)書,大約也就這點作用了。不過她并不打算同陸仲安解釋,只信口胡謅的了個理由。
“我也得過急性赤痢,碰巧記住了這幾位藥罷了。”
好在陸仲安的注意力,更多的留在藥材上,沒有繼續(xù)探究她的解釋。只是探尋似的看了她兩眼,便回歸正題道:
“急性赤痢……這個季節(jié)似乎是急性赤痢的高發(fā)期。蘇晚風偶得此癥,并不奇怪。
而姚山,常以采藥補貼家用,為了迎合高需求的藥材,繼而囤積鮮算盤子根,似乎也說得過去。
若只是因為兩家都涉及同一種藥材,而將兩起案子關聯(lián),或許過于輕率了。”
趙子遇點頭:“你說的不錯。僅憑同一種藥材關聯(lián)事物,那么長安城所有門戶都或多或少有聯(lián)系。但是……這鮮算盤子根不一樣?!?p> 陸仲安瞇了瞇眼睛,沒有說話,似乎是對她的反駁有些不滿。
趙子遇也不著急,徐徐向他解釋:“起初我在姚山家里看到那些草藥包,也沒有細想。但是后來,李明府的話提醒了我。
他的熱痹所需的藥材,在長安城買不到,須得從南方購入。其重要的原因,便是氣候差異。部分藥材,在長安附近并不生長?!?p> “你的意思,這算盤子,也非長安所產(chǎn)藥材。”
“正是?!壁w子遇說:“算盤子生于山坡灌叢,多分布在南方,或者說長江流域以南。長安雖有,卻極為罕見。加之今年大旱,要尋到這種東西,更是難上加難。
姚山妻子說那些鮮算盤子根,是姚山采回來的,明顯是說謊。
而且,那些鮮算盤子存放已久。根據(jù)干癟生霉的程度來看,極有可能存放了半月以上。也就是說,和太傅府支出鮮算盤子根的時間,相差不多?!?p> 陸仲安默默的聽著,思忖片刻,倒也想不出什么頭緒:“此事先放一放吧,我會差人去仔細調查一番?!?p> 趙子遇點頭,將手里的單子遞還給他,不再多言。
正要起身往外走,有宦官來訪,似乎是核查某官貪污有了進展,急召陸仲安入宮審辦。趙子遇不知具體何事,但見陸仲安神色當即沉了下去,也就默默退到了邊上。
陸仲安的背脊筆直,捻著單子負手立在朝陽下,一身紫袍流動著些許微光。那些五爪蟒金絲暗紋,分明是那般沉悶的圖案,穿在他身上,卻也顯出迫人心神的威嚴和凜冽。
手里的單子都沒來得及放下,陸仲安匆匆忙忙叫了長吉,便隨宦官入宮去了。
趙子遇瞧著他的背影,不禁暗自生出些欽佩之感。
她之前以為自己跑來跑去,已經(jīng)是夠忙的了。眼下瞧著陸仲安,既要分管萬年縣的案子,又要行督查之職,去操心朝堂間的爛攤子,委實不易。
只是這奔忙間,能這般迅速轉換應對,亦是非常人所能及。
眼見著他們消失在轉角處,趙子遇也不再停留,獨自牽了小紅馬,往萬年縣廨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