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不同我相認?”高遠低聲問她。
他盼了十二年,努力了十二年,那些壓抑的課業(yè),監(jiān)視下的訓誡,被鋪墊好的官路,各式各樣的逢場作戲……沒一個是他喜歡的。
可是為了順應父親的要求,他全部都忍了下來。他把所有決策權都交給父親,只是為了換一個她。
商討婚事的隊伍前往揚州時,他高興了好久,成日在紙上寫寫畫畫,設想著和她在一起的將來。他為她寫了獨一無二的卻扇詩,為她準備了最好的衣料胭脂,為她在屋后種了一大片的梅花林。
他想,等她嫁過來,當梅花篩過月光照進屋內,她也許會欣喜地趴在小窗后張望,到時候,他便陪她一起坐在月光下。低低切切,他們會有說不完的話。即便是沒有話,就那樣兩兩相望,一言不發(fā),亦是極好。
因此,當?shù)弥逃懟槭碌氖宀鼐┖螅酉率掷锏墓木团苋チ饲皬d。
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她的近況。
然而所有的祈盼,都在喜悅臨近時化為烏有。
等著他的,只有一份退婚書。
“你先放開我?!壁w子遇見他已經認出自己,便也不再掩飾,擰著手腕就要掙開他。
這里畢竟是皇家宮苑,若是叫人瞧見他們二人,不知道會惹來多少麻煩。
“回答我?!备哌h猶豫一下,還是沒有放手:“做我的妻子就那么難嗎,難到寧愿給旁人做妾,也不愿嫁與我?”
那么難嗎,趙子遇忽然有些想笑。這話難道不該她來問他么,怎的被他搶了先。
她等了他這么久,所有的希冀全部源于他,哪怕是婚約書被撕毀,她仍存了一絲幻想,念著他能有一次的堅持,將自己帶離泥沼。
可是到最后,什么都沒有等來。高遠只是默默收了退婚書,什么都沒做。
做點什么,就那么難嗎?
整整一年的時間,杳無音訊,終究耗盡了她殘存的念想。
他根本不會知道,最后的那一絲希冀,對她來說意味著什么。他也不知道,讓幾近崩潰的人徹底絕望,是怎樣一件殘忍的事。她在多少個寒夜里,痛哭到四肢麻木,皆是為他。
他的不作為,是封凍她的最后一片雪花。若非她自己站出來,抓住了陸府的一線生機,也許她現(xiàn)在還在揚州,在日復一日的黑暗里掙扎。她不求他能明白她,也不再指望什么。
可他如今,竟來質問她。
“難,有那么難。”趙子遇涼涼地看他一眼,眸中盡是漠然:“方才也說了,我終究是旁人的妾,不是你的妻。還望高侍郎自重?!?p> 高遠沒有料到她會如此冷言冷語,心下似被人擰了一把,終于慢慢松開了她。
他怔忪地瞧著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到底還是只說了一句:“是我失禮了?!?p> 天上的云霧時有時無,天地也時明時暗,云飄過去,這一會剛好由暗轉明。日光從樹枝間落下,光影疏疏落落。
和他遐想了無數(shù)遍的場景一樣,兩兩相望,一言不發(fā)。
不一樣的是,對面的人,既未含笑,亦不是他的妻。他們的兩兩相望,不過是空余遺憾。他們的一言不發(fā),也不過是無話可說。
似乎,和他以為的相認,無一相似。
久不逢雨,今年的夏日來的格外早,可是湯泉宮到底是臨水的避暑宮殿,濕度略微高于長安城,以致路邊的裝飾奇石上都生了苔蘚。帶著水分的和風吹過巖壁,便會蔓延一種清冽又澀氣的味道。
趙子遇不喜歡這種味道,也不想繼續(xù)和他僵持下去,轉身便要走。
“他不知道你的身份?!备哌h看著她的背影說。
趙子遇腳步一頓,第一個反應是,他要威脅自己。她總是這樣,時刻都在提心吊膽,不得不把別人往最壞的方向想。只因為,這十二年里,她受過的威脅太多太多。
若是他真的威脅她,她確實也無可奈何。他只消把自己的身份告訴陸仲安,她努力的一切,都將化為泡影。
然而高遠未有此意,只是單純地認為,她還有機會從陸府脫身。于是他緩緩走到她身側,牽了牽她的袖子。
“若是……你改變主意了,隨時來找我。你想要的,我可以給你更多?!?p> 趙子遇沒有回應,也沒有拒絕。她不是個為了賭氣而自斷后路的人。在這京城里,她的處境著實算不得好,在查明真相以前,任何機會,都需得牢牢抓在手里。
高遠也察覺到她的遲疑,因為他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抵觸地甩開自己。
索性牽著她袖子,和她一起往回走??斓綔貢r,他輕聲對她說:“我的妻子,如若不是你,也不會是任何人?!?p> 袖子微微一頓,后面的人依舊沒有言語。
二人便這么默默的走著,壽宴大抵要接近尾聲了,絲竹的聲音和著水聲,悠悠揚揚。為了不那么引人注目,高遠帶著她,從側門繞回宴席。
側門處,高睿正在和陸仲安說些什么:“我的起居一直是她在料理,如今她不在了,當真有些不習慣。便是今早,我還下意識的喊著她的名字,我屋里的婢子聽到了,嚇得不輕,還以為是我見著了娟兒的魂魄。其實我只是忘了,等我反應過來,才想到她已經不在了。有些習慣,還真是難改呢?!?p> 正說著,看到他們二人過來,高睿微微頓住,目光從高遠手中的袖擺上掃過,又停留在趙子遇面上:“阿遠。這位是……起火那天的少年?”
高遠這才松開趙子遇的袖擺,頷首回禮。
“說到娟兒,倒也可惜。前一日在太傅府錄口供時,她似乎并未顯出病態(tài)?!标懼侔矝]有理會過來的二人,繼續(xù)說著剛才的事。
高睿拘謹?shù)乜聪蚋哌h,沒有立即回應。
高遠知道自己的存在令他在意,也不準備多留,只微微笑道:“姐姐那邊,讓我再過去一趟,就不打擾兄長了?!?p> 說罷,他又看了一眼趙子遇,見她已經站到陸仲安身后,便略施一禮,往游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