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介生淡淡往李十七的方向掃了一眼,李十七就別過頭,剛才眼底的波動被撫平下去,很快就麻利地收拾了杯盞出門了。
留下林介生在后邊看著她的背影,微微蹙起眉頭。
被打斷說話的兩個人尷尬地沉默了一會,還是如琉先開了口:“明日再說吧。”
林介生點了點頭,如琉利落地起身,心照不宣地把被打斷這件事揭過再走了出去。
林介生一出門就走到李十七面前:“你今日怎么回事?”
他比李十七高了一個頭,平日里一身文氣的樣子很好騙人,但是單這樣站在她面前,還是帶著很強的壓迫感。
“林介生,你會好奇我的從前嗎?”
“我從前在哪里,拜過什么師,遇到過什么人,你會好奇嗎?”
林介生聞言皺了皺眉,他來忘憂酒館的時間也有了幾年,可是他從來沒聽李十七說過她的往事。
林介生低著頭看她,剛想說些什么,就見她輕輕搖了搖頭,換了個話題:“我想起來她是誰了,她不叫如琉?!?p> 林介生聞言頓在那,順著她的話思索,像是忽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微微睜大了雙眼。
等到第二日,如琉在天剛黑的時候就來找到了林介生。
她戴著兜帽,臉色不太好。
原來全黑的頭發(fā)長間隙中掉出幾撮銀白的頭發(fā)。
她捧著李十七沏的清茶喝了一口,才垂下頭嘆了口氣。
聲音疲憊。
“昨日我同你說到,我喜歡上了我的師父?!?p> 她在所有武當?shù)茏又械馁Y質(zhì)也算是拔尖的,凡是駱云深教她的總是學得很快。
只不過和以前不一樣的是,自從她當了駱云深的徒弟,從前其他師叔的弟子就少來拜訪駱云深了。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師父駱云深和小師叔宋明瑯。
院子里的榆樹生得高又大,春日里駱云深翹著二郎腿坐在樹枝上,笑吟吟看著樹下要摘榆錢的宋明瑯。
一邊在她練功分神的時候摘片葉子冷眼朝她飛過去,如琉閃躲不及,葉子堪堪劃過劍刃,在劍身留下淺淺的劃痕。
駱云深板著臉要訓她,宋明瑯就在底下和稀泥:“師兄——不許兇如琉!”
夏日駱云深在樹蔭下調(diào)息,她頂著日頭練劍,宋明瑯過來給她送山里摘的果子。
在她和駱云深不設防地吃下去后,她臉色一白,捂著肚子喊起來:“師兄——此果,有毒。”
如琉:“……”
駱云深:“……”
等到秋日時候她已經(jīng)可以和宋明瑯比試了,院里的葉子簌簌落下,院中劍光閃過。
冬日的時候宋明瑯已經(jīng)快打不過如琉了。
每當宋明瑯要輸?shù)臅r候,原本在旁邊云淡風輕的駱云深就會加入比試。
男女混合雙打。
如琉頭一次對自家?guī)煾干隽藷o言的感覺。
——男女混合打,不要臉。
以及她知道了。
師父喜歡宋明瑯。
不遮掩的,坦蕩的,像武當冬日里的大雪。她這么想著的時候,鵝毛一樣的雪就飄了下來。如琉停下來看著屋檐下耐心哄著宋明瑯的師父,忽然知道掌門為什么同意駱云深收她為徒了。
掌門后來私下來看過她。掌門問她大道在何處。
她說:“你我之間?!?p> 你我之間,是師徒,抑或親友,再者情緣,再至陌路,仇敵,千條萬條如絲如縷牽扯著眾生,故又謂之大道不可求,你我之間已是早在大道之中。
掌門看著她,未了只是嘆息。
“心如琉璃?!?p> 如琉怔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宋明瑯常??渌娜缌鹆ㄍ?,掌門為什么要嘆息。
兩個四季過去,如琉被帶著下山歷練。在清理了幾波突襲襄陽的金兵后,駱云深帶著其他師叔的弟子一起去了風陵渡,留下來如琉一個人帶著外門弟子守襄陽。
她其實不喜歡和人接觸,每次從武當山下來看到旁人的目光都會有些不自然地躲避,這一次還是她一個人出遠門。同樣是冬天,襄陽的冬要柔和很多。小雪如酥,淡淡一層白覆在樹枝上和屋檐上。
她便是在這樣的雪天,站在襄陽的城樓上。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
——“喂!”
——“你還記得你是金人嗎?”
她當時觀察著城外的環(huán)境,聽見聲音回過頭的時候就見到來人戴著黑色的兜帽,斗篷遮掩著,也能看到腰間閃現(xiàn)出來的,兵器的銀光。
一對彎刀。
如琉拔出劍指著來人,一邊正要想辦法傳信息讓人過來將人包圍住。
卻冷不丁看到面前的人摘下兜帽,露出一雙和她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打亂了她所有的思緒。
——“我終于找到你了,紅雪,我的女兒?!?p> 他的聲音帶著笑意,可下一瞬迎接他的,卻是面前少女凌冽的劍意。是武當?shù)膭Ψ?,一招一式都往險處去。
他只是閃躲,直到如琉的劍停在他的喉間。他低頭看著面前神情森冷的如琉,冷不丁笑了起來:“下不了手?看來到底是流著我的血,還沒完全被這些漢人訓化?!?p> “你叫什么名字?”
如琉沒搭理他,只是握緊了劍,抬頭冷聲問他。
“我叫完顏白術(shù),是你的父親,數(shù)年前襄陽城亂,你和你阿娘走丟了,你阿娘死了,死前還記掛著你?!?p> “阿雪,跟爹回家?!?p> 他的話音剛落,就見喉間的劍離自己更近了,如琉的劍尖蘊著力,幾乎只要她再往前一點,劍就要劃破他的咽喉。
如琉聽著面前男人的聲音,突然有些晃神,腦子里突然浮現(xiàn)出來幼時的情景。也是這樣的聲音,模模糊糊的在她面前,喊她阿雪。
完顏白術(shù)看著她神情變化,忽然就嘆了一口氣:“我沒想到還能再找到你,更沒想到你成了武當?shù)牡茏印!?p> 完顏白術(shù)一身黑衣,花白的頭發(fā)披下來,他說話的時候垂著眼眸看她,神情珍惜又慈愛。如琉束起頭發(fā),藍白的衣擺被風吹動,膩白的雪落在銀色的劍身上,并不融化,只有露在外面握著劍的手被凍得通紅,卻不肯松開。
“武當才是我的家?!?p> 如琉漸漸覺得腦子里有什么東西浮了上來,畫面朦朦朧朧的,似乎是個年輕的婦人,拉著她的手。只是遙遠又陌生。
完顏白術(shù)聽了她的話,只是跟她說他的妻子和他如何相識相愛,雖是金人卻追逐平安喜樂,有了孩子來到襄陽,卻因為孩子走失,妻子郁郁而終的故事。如琉平靜地聽他的話,好像在聽陌生人的故事,只是最后垂下了手中的劍。
“你走吧。”
金人也好,中原人也好,但凡是普通人,都不過是有血有肉的人。
父親,母親,家人。
陌生的字眼在她腦子里一個又一個地冒出來。
面前有些蒼老的男人開口:“你不好奇你的家人嗎,你不跟我走嗎?”
如琉轉(zhuǎn)過身:“給我七天時間,七天后我會來這里?!?p> 她覺得心口有些重,莫名地在往前走了幾步之后回過頭問他:“我叫什么名字?”
完顏白術(shù)聞言笑了起來:“你叫完顏紅雪?!?p> 他說罷在如琉回頭的時候又開口喊她:“如果你不來,我就去武當找你。”
如琉在第二天就收到了駱云深受傷需要支援的信,是以還沒來得及弄清楚她的一切就匆匆趕往了風陵渡。
等安排好駱云深和宋明瑯回武當?shù)男谐?,再將余下人馬帶回襄陽時候,已經(jīng)過了七日。
如琉再去城墻時候,已經(jīng)不見完顏白術(shù)的影子。
以天忍教主導的來偷襲的金兵已經(jīng)撤退,一時間襄陽城平靜非常。
跟在她手下的弟子在準備回武當?shù)臅r候回首望著襄陽,語氣有著遮不住的欣慰:“如琉師妹你看,今年他們能過一個平靜的冬天了。”
他們啟程時已經(jīng)是傍晚,從高處俯瞰只見襄陽城家家戶戶點了燈,一盞又一盞,伴著裊裊炊煙,一派平和。
如琉垂眸,語氣溫柔:“是啊,平常的日子對百姓來說就是好日子。”
等他們到了武當時候已經(jīng)是兩日后的凌晨,山上刮著大風,鵝毛大的雪花飄落下來,山下的崗亭卻空無一人,旁邊的弟子剛要斥責守門弟子失職,就見如琉翻身下馬。
看到崗亭中掉落的佩劍。
這段時間門派大多弟子下山歷練,山中留著的人不算多,掌門又在閉關修煉。因著慌張,如琉命人查探四周情況,自己再率一隊人趕到山上。
雪似乎下得有些時間了,冷冽的風夾著血腥味飄下來,如琉趕到山門時候,只見四周都是今日留守山門的弟子們的尸體。
后面趕上來的弟子連忙查看情況。
“我看過了,是金人的手筆?!?p> 如琉有些顫抖地開口,隨后就要往山門里面跑:“師父和明瑯還在里面?!?p> 她的話音未落,周圍就響起一陣鐵蹄和兵刃碰撞的聲音。
“別看了,都死了?!?p> 說話的人心情明顯很好,連聲音都帶著笑意。
如琉卻在聽到他的聲音后渾身一僵,回過頭就看到完顏白術(shù)率著一隊人把山門圍了起來。
“阿雪,我來武當,接你回家?!?p> 如琉看著周圍的身體,又回頭看了山門里面飄來的血腥味,握著劍的手不停顫抖。
“師父,明瑯,師兄師姐——”
她抬起頭:“你是誰,你為什么要騙我。”
“阿雪,我的女兒,我沒有騙你?!?p> 完顏白術(shù)耐心地說著,居高臨下地看著如琉。他很開心找到了女兒,也很不開心他的女兒混跡在漢人的門派里。不過沒關系,她說武當是她的家,只要親手斬斷這一份親緣就好了。
而下意識圍在如琉身前要保護她的弟子聞言驚疑不定地回頭看著如琉。
如琉走到前面,撥開弟子,舉著劍仰頭指著他:“你到底是誰?”
完顏白術(shù)笑著看她,朝她伸出手:“我是天忍教左使完顏白術(shù),阿雪,跟我回家?!?p> “小師妹,他太危險了,快回頭。”
身后是眾人站在山門前喊她。
“掌門就要回來了,師妹快回來。”
“如琉!”
如琉聽見身后的聲音越來越小,身前的,身后的事物都變得虛無起來。
她看見自己再一次在面對他的時候放下手中的劍,聽見自己笑了起來:“好,我跟你回家?!?p> 這一次偷襲折損了武當天資最好的兩個年輕弟子,還有一批才入門的弟子。武當掌門得知消息,悲痛過后只是嘆氣,他說,如琉走了,但是如琉回來的話,就還是武當?shù)娜缌稹?p> 正當這件事就要這樣沉寂下去的時候,商會里的萬金財傳出來一個秘聞。
負責襄陽動亂的那一批天忍教員,全數(shù)死了。說是天忍教左使的女兒親自動的手,用天忍的招數(shù),竟將當時那一批人全數(shù)滅掉。還救下了當年被金兵擄走的武當?shù)茏印?p> 弒父的女兒,任誰聽著都覺得這個消息有些滲人,于是有人問,這女子叫什么名字。
——“完顏紅雪?!?p> 如琉抬頭看向林介生,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我佯裝自己歸順了,學習天忍的招式,再將這些招式一一還回去,就像當日,他們對我的師兄師姐們做的一樣?!?p> “你一個人?”林介生有些驚嘆。
“是啊,我的天資極好,完顏白術(shù)說,我不愧是純種的金人,流著他的血,是一個純種狼崽子?!?p> 如琉有些感慨。
“我確實是個狼崽子,所以我才狠命撕開他的咽喉,讓他看看他的女兒如何弒父。”
“所以你才一直堅持這樣的裝扮嗎?”林介生問她。
又道:“我去過武當,我有個朋友說他以前有個小師妹,因為頑皮離開了武當,他們都在等她回來,你沒有換名字,那為什么不回去?!?p> “我是金人,我只是覺得如琉這個名字很好,而武當?shù)娜缌鹪缫呀?jīng)死了?!?p> 李十七就是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她捧著一壺酒,神色可親。
“當歸兩錢,茯苓一兩,生地黃一錢,再加川穹,白術(shù)各三錢,兌陳年雪水一盞,倒白酒封壇十年。”
“這酒叫如初見?!?p> 如琉聽到這個名字時候頓了一下,就看見李十七探頭看她:“如琉姑娘,喝完這杯酒,或許你就知道你要去哪里了。”
忘憂酒館,旨在忘憂。
如琉正要拿起酒壺,就見李十七按住她的手,從懷中拿出來一個琉璃杯子,一邊擦拭一邊說:“琉璃通透,更要時時擦拭,勿使蒙塵,如琉姑娘,你還沒說完這個故事,你為什么不再拿起武當?shù)膭??!?p> 如琉聽著她的聲音,手不自覺攥緊了懷中的彎刀。
“也罷,請飲酒吧?!?p> 李十七將擦好的杯盞放到她的面前,琉璃通透,不雕不琢,李十七將酒倒進去,琥珀色的酒在杯盞中漾開。
像如琉的眼眸。
如琉拿起杯子一飲而盡,入口的冰涼像陳年的雪。
昔年舊夢中的畫面又一次在眼前浮現(xiàn),她不好的記憶和最好的記憶好像都在冬天。她見過武當?shù)难?,襄陽的雪,天忍的雪,熬過每一個冬日漫長冰冷。她與明瑯,師父之間的時光卻短暫如流星。
隨后漫上來的苦味彌漫,冰冷辛辣又苦澀。
如琉說:“我殺了師父?!?p> 她提著劍去到完顏白術(shù)的營帳里,見到有人端坐在上方的椅子上,背著身,只露出黑色的兜帽和斗篷。
她用下武當?shù)膭Ψ?,一招劍飛驚天,就見有血從座位上流下來。
她走上前,卻在看清兜帽下面的臉時候扔掉了手里的劍。
完顏白術(shù)就在這時押著宋明瑯出現(xiàn)在帳篷里。
原來當時完顏白術(shù)看駱云深受了傷,沒有殺掉他們,只是把他們當做了俘虜。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用來牽制他的女兒。
宋明瑯認出那是駱云深,她抬頭看著如琉。
那一眼太多情緒。
憤怒,悲傷,悔恨,痛苦,驚詫,在其中交錯。
如琉不知道那一日到底是怎么樣把所有人殺掉的,只是從那日后,她再也無法拿起手中的武當?shù)膭Γ龑⒒杳缘乃蚊鳜槑Щ匚洚?,卻知道自己此生都不會再踏入武當了。
關于如琉的故事,到此為止了。
如琉喝完酒雪就停了,李十七再三挽留,還是沒留住她。
只是臨走前如琉看向李十七:“你告訴她,我知道該往哪里走了?!?p> 這回輪到林介生一頭霧水了,如琉走后他看著李十七:“她是誰?”
李十七抱著手白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如琉如琉,心如琉璃,她的名字是宋明瑯起的,估計明天一早她就追到這里了?!?p> 林介生恍然大悟:“難怪如琉一刻也不停就走了,她是放不下師父的死而走,可是宋明瑯知道不是她的錯,怕她生了心魔走錯路是不是?!?p> 天高海闊,只有宋明瑯知道,琉璃易蒙塵,需時時勤拂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