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巴山微雨盼暮還（一）

　　西南巴蜀，天陰云青，淫雨霏霏。

　　這連日的雨水終于將萬隱山燒了三日三夜的火熄滅了。

　　雖然空氣中還隱約帶著些許焦味，但從小鎮(zhèn)抬頭望去，云山相接處已經(jīng)不見火光。小鎮(zhèn)的居民一傳十，十傳百，各戶人家都從屋內(nèi)出來，打著油紙傘站在青石板路上交頭接耳。

　　“這火總算是滅了，阿彌陀佛，要是再燒下去免不得要燒到我們這兒?！卑装l(fā)老嫗對老頭說。

　　一旁的年輕人插嘴道：“阿婆，咱這兒好歹還隔著一條漳江，燒是少不到的。但這山上的萬隱禪寺恐怕是毀了！”

　　“胡說八道，”老嫗不信，“萬隱禪寺乃‘仙門’，守護巴蜀幾百年了，‘仙人’們動動手指就能把一座山給拔了，怎么可能出事？”

　　年輕人面露不忍，用手擋著一邊臉，悄聲說：“阿婆您是好多天沒去漳江打水了吧？聽說前幾天剛下雨那會兒，漳江的水都是血紅色的，可瘆人了?！?p>　　“為何會是血紅色的？”老嫗驚道。

　　年輕人道：“聽說是仙人們的血染紅的！而且我還聽說整個禪寺都被燒了。您去鎮(zhèn)里的酒館打聽打聽就知道了?！?p>　　老嫗嗤之以鼻：“酒館里的消息能信？有慈一師太坐鎮(zhèn)，老婆子我可不信你的鬼話。”

　　年輕人不與之辯駁，打著傘走開。

　　事實是，年輕人并非道聽途說，他說的話幾乎都是真的。

　　而事情要從三天前的午后說起。但在說事之前，先要介紹一下這片大地的基本情況。

　　這片大地上有好幾座“仙山”，居住著一群百姓口中所謂的“仙人”。他們自然沒能得到成仙，騰云駕霧，但卻深諳修仙之法。雖不能長生不老，但修仙之人往往延年益壽，常有百歲之齡卻仍然身強力壯者。

　　“仙門”之中最有名者有四。

　　燕北岱安峰，姑蘇金山寺，嶺南滄浪閣，還有就是這巴蜀萬隱寺。

　　萬隱寺位于巴蜀的重巒疊嶂間。古寺依山而建，檐牙高啄，層層疊疊，連綿數(shù)里。

　　那日山中氤氳濃重，半山居霧，天色陰沉，更增山寺清幽之感。朱紅的檐廊下，兩邊各坐著一排帶發(fā)修行的小尼姑。

　　不對，仔細瞧瞧里面還有一位白衣素裹的少年。

　　這少年膚白如雪，濃眉之下一雙眼睛笑成月牙兒。他面部勻稱，下顎線分明，頗為俊美。穿著和一眾小尼姑一樣的衣服，身材偏瘦卻依稀可見其肌肉線條，腰間別了一個嗩吶，和小尼姑們說笑著。

　　小尼姑們正在慫恿他吹嗩吶：“師弟，乘師父不在，你快給我們吹首歡快的?！?p>　　少年看上去略微有些靦腆，推辭道：“師姐，你饒了我吧。師父說過了，寺中不可吹嗩吶，有擾清靜?！?p>　　一個小尼姑道：“少搬出師父來嚇唬人。師父十幾日前就去金山寺了，你現(xiàn)在吹師父可聽不到。只要姜師姐不告狀，師父永遠都不會知道?！?p>　　后半句是對著抿嘴笑的姜暮還（huan）說的。姜暮還眉眼清秀，眼角含情，是萬隱寺的大師姐。慈一師太不在，萬隱寺由她管事。她平時雜務繁忙，好不容易得了空和師妹們坐一起，就見證了她們逗弄小師弟的景象。

　　少年眼巴巴地看著姜暮還，好像在跟她撒嬌說他不想吹。姜暮還莞爾一笑：“你們別欺負他，人家不想吹就算了?！?p>　　少年笑得更甜了：“還是大師姐好。”

　　小尼姑還不罷休，對著一個坐在角落里的小姑娘說：“小童，你快叫你燕林哥哥吹嗩吶?！?p>　　童淅是一個身材嬌小的姑娘，年齡比少年還小，是寺里的老末。平日里不太敢說話，總是跟在師姐身后，尤其喜歡纏著這個笑容很甜的少年。

　　師姐發(fā)話了，童淅只好瞪著她的大眼睛對少年道：“燕哥哥，來一首吧。”

　　一眾小尼姑開始在旁邊起哄，少年半推半就地拿出嗩吶：“好好好，給師姐們吹一首《抬花轎》！”

　　“這是辦喜事時吹的曲子，你拿來吹給師姐們聽，成何體統(tǒng)！”

　　少年才不顧師姐們的抗議呢，深吸一口氣，嗩吶高亢的音色就響徹云霄。少年搖頭晃腦地吹著，曲調(diào)歡快多變，加上他時不時對著師姐們笑，把一眾小尼姑都逗得捂著嘴“咯咯咯”地笑。

　　就在這時，嗩吶聲戛然而止，少年也面色突變——

　　“姜師姐！”

　　人未見，聲先至。

　　那聲音慌亂不堪，帶著些許顫抖。緊接著，兩名小尼姑架著一名渾身浴血的尼姑從門檐下出現(xiàn)。原本坐著的小尼姑都站了起來，愣愣地瞧著，只有姜暮還反應了過來，沖上去：“快，把她抬進屋里?！?p>　　“不……”那渾身浴血的姑子拒絕，掙扎著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塞到姜暮還手中：“師姐，這里面裝著師父的內(nèi)丹。你快帶著師父的內(nèi)丹跑！”

　　姜暮還不敢相信：“這是……師父的內(nèi)丹？”

　　“是……！”

　　眾人瞠目結(jié)舌。修仙之人都知道，內(nèi)丹離體則人立時斃命。

　　就在這時，警鐘敲響。

　　一時間無人說話，眾人心里默默數(shù)著。警鐘敲響十八下，聲音在萬隱寺的上空蕩漾。

　　萬隱寺的警鐘是不可輕易敲響的，只有在遇到強敵的時候才能敲，而且警鐘敲響的數(shù)目代表了敵人的數(shù)量。

　　姜暮還喃喃：“警鐘一下十人，敲了十八下……是何人攻山？”

　　架著浴血姑子的尼姑答：“是百里九寨的人?！?p>　　尼姑們聞之色變。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姜暮還問。

　　姑子答：“不知為何，我們回寺的路上遇到百里九寨的人截殺，師父已經(jīng)……“姑子眼淚簌簌落下，頓了頓：”臨去前她將自己的內(nèi)丹取出交給我，說一定不能讓她的內(nèi)丹落入百里九寨的人手中！”

　　這話聽得尼姑們毛骨悚然，都看著姜暮還。

　　姜暮還思索了一下，當機立斷，指著檐廊一邊的人道：“你們?nèi)ニ麻T幫忙駐守?！比缓笥种钢倌赀@一排人道：“你們跟我上瞭望臺?！?p>　　所有人立時行動，少年跟著姜暮還在寺中飛奔。

　　少年名叫燕林，萬隱寺一眾尼姑中唯一的一名男子。他雖然腳下在跑，但心中已經(jīng)有無數(shù)個念頭閃過。思索著剛才經(jīng)歷的場景，只覺得渾身發(fā)冷，心提到嗓子眼。

　　百里九寨是中原人不愿提及的一個仙盟。位于苗疆，由九個小的修仙門派結(jié)盟而成。他們與中原素無往來，但關(guān)于他們的傳說卻不絕于耳。

　　傳說他們各個兇神惡煞，殘暴不堪，所經(jīng)之處無人生還。百年前他們中的一個門派曾經(jīng)入侵中原，被萬隱寺和岱安峰聯(lián)手擊退。至此，九寨中人再也沒有踏足過中原。

　　然而此刻那個浴血的姑子遞給姜暮還的是慈一師太的內(nèi)丹。

　　所謂內(nèi)丹，是修仙之人最重要之物。內(nèi)丹修煉于丹田之處，蘊含修仙者全身的能量。修仙人如果沒了內(nèi)丹會立時斃命。連抽劍則風云變的師父都戰(zhàn)死，他們這些人又會有什么下場呢？

　　燕林正思索著，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來到了瞭望臺。

　　瞭望臺位于萬隱寺的制高點，即便是大雄寶殿也可俯視，站在這里可以看整個寺院發(fā)生了什么。

　　燕林俯視的時候不由得感覺有些腿軟，而身邊的童淅是真真正正地腿軟了，若不是燕林一把將她扶住，她可能要一個跟頭栽下去。

　　百里九寨的人黑壓壓一片，與素衣尼姑們廝殺。萬隱寺共有弟子兩百余人，慈一師太帶走了近百人，他們顯然在人數(shù)上就已經(jīng)落了下風。而百里九寨的人身法凜冽果決，多數(shù)人一看就有數(shù)十年的修為。

　　血光灼人，慘叫聲更是直刺人心。在這樣的廝殺下，尼姑們節(jié)節(jié)后退。

　　唯一讓燕林感到奇怪的是百里九寨的人并沒有出殺招，而是將尼姑們打傷，叫她們不能動彈。他焦急地望著臺下的場景，雙拳緊握，眉頭緊鎖。

　　就在這時姜暮還突然一把拉住他，讓他正對著自己：“小師弟，你拿好師父的內(nèi)丹?！?p>　　“師姐？”燕林感覺到自己的手中多了一個錦囊，錦囊里有著微微發(fā)熱的內(nèi)丹。

　　姜暮還不顧燕林疑問，急切地說：“你帶著師姐師妹們從后山逃。后山迷障重重，還有仙陣，百里九寨的人一時間追不上來。下山之后去岱安峰，只有到了那里你們才會安全。但你要在上岱安峰之前把師父的內(nèi)丹藏起來，即便是岱安峰的人也不能完全相信。”

　　燕林才不管姜暮還說了什么，把錦囊塞回給她：“我跟師姐一起殺出去！”

　　姜暮還怒道：“你這個時候不聽話是不是？”

　　燕林委屈，眼中有淚：“師姐自己下去豈不是送死？！”

　　“你跟著我下去也是送死！”

　　“要走一起走！”

　　姜暮還遙望臺下，廝殺聲與慘叫聲盤旋在古寺上空：“我不能走，不能丟下她們送死。你快帶著師姐妹們逃，能逃一個是一個！”

　　燕林跪下，抱住姜暮還：“不師姐，我就是不聽話了，要么師姐跟我們一起逃，要么我就跟著師姐殺下去！”

　　“啪”的一聲。

　　姜暮還打了燕林一巴掌，燕林愣住。姜暮還指著燕林手中的錦囊道：“師父的內(nèi)丹絕不能落入百里九寨的人手中，如果一起殺下去，誰來守護師父的內(nèi)丹？你也不小了，怎能只知道耍賴撒嬌？師姐有師姐要守護的東西，你也有你的。”

　　見燕林沒有再吵鬧，姜暮還柔聲道：“聽話，等師姐處理完這里的事，就去后山找你。這里只有你一個男人，要保護好師父的內(nèi)丹和師姐妹，知道了嗎？”

　　燕林幾乎要落淚，他看到姜暮還的眼眶也濕潤著。他自然不會傻到相信姜暮還會來找他的鬼話，依舊跪在那兒不肯起來。

　　姜暮還看著這個自己從小一手帶大的師弟，心下一狠，從觀望臺上縱身一躍，帶起一陣風撲到燕林臉上。

　　幾滴眼淚從燕林眼中落下，他攥緊錦囊。

　　童淅微弱的聲音傳來：“燕哥哥?！?p>　　“走?！彼鹕?，拍了拍回頭望向姜暮還的童淅，“別看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