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向西,又行了大約二三千公里,雖然比較辛苦,但是給養(yǎng)充足,一路坦途,再加上向?qū)?、言語官,更是行走暢通,一直走到媯水之北、大夏之南、安息之西的大月氏。
此時的大月氏卻不再是原來的大月氏,因為起初月氏居住在敦煌、祁連之間,待到被匈奴打敗,大部分人就遠遠離開這里,經(jīng)過大宛,向西去攻打大夏,并把它打敗,令其臣服于月氏,于是建都在媯水之北,作為王庭。在月氏第一次遷徙的時候,敦煌、祁連間就有小眾不能去者,保南山,號小月氏;在月氏第二次遷徙的時候,更有一部分沒有名號的部眾,留在了巴里坤草原,再就是伊犁河、楚河流域。
關無煙問向?qū)В骸霸率蠂痛笸饑宋娘L俗一樣么?”向?qū)Щ卮穑骸霸率鲜莻€百姓不定居一處的國家,人們隨著放牧的需要而遷移,同匈奴的風俗一樣。他們國家拉弓打仗的戰(zhàn)士也一二十萬,和我們不太一樣?!比溃骸斑@一去會受到什么樣的待遇呢?”向?qū)дf:“必然不差?!?p> 他們先到康居,之后又從康居來到大月氏。
張騫等跨越上千公里,終于到達時,受到了不錯的接待,但也只是不錯。國王有些心不在焉,絲毫不提聯(lián)合漢朝復仇之事。張騫道:“大王當真樂不思蜀了嗎?大王可記得先祖被匈奴老上單于殺死,頭骨慘被做飲酒器皿的事么?”
月氏王沉吟不語,半天方道:“這些事本已經(jīng)成為過去,你又提它作甚?此地乃人間樂土,土地肥沃、物產(chǎn)豐饒、百姓富饒,最重要的是沒有邊患之憂。不是每個國度都像匈奴那樣狠毒,不是每個邦國都如烏孫一樣驕橫。如今的周邊之國皆溫順講禮,愛好寧靜,我方雖不能任意稱王稱霸,卻也能自給自足,何必又勞心思翻山越嶺去復仇?我們以前被打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從朝堂上下至平民百姓已經(jīng)極端厭惡戰(zhàn)爭,如今邦國急于發(fā)展生產(chǎn)、養(yǎng)民生息,并無作戰(zhàn)計劃。還請使者另尋他途!”
張騫道:“難道大王一點兒不為先祖感到痛惜,不想報仇雪恨?”
月氏國王道:“先祖生不逢時,遇到了兇惡的狼群,我等既知狼群兇猛,又何必再去招惹?誠然,先祖的遭遇的確令人心痛,可是以我們現(xiàn)在的實力,即使遠征千里,去了同樣是送死?!睆堯q道:“不然,貴國可以和我大漢聯(lián)手,定能擊敗匈奴和烏孫?!?p> 月氏王反問:“何以見得?大漢高祖不是被匈奴圍困在白登?此后一直以積極防御為主,至今未見漢朝對陣匈奴的大規(guī)模戰(zhàn)役。戰(zhàn)場乃生死場,不是腦袋一熱就沖上去那么簡單。本王明白張使者的來意,不過就目前來講,我們月氏確實不適合出兵?!?p> 張騫嘆氣道:“難道大王一點兒不想念故土,一點兒不想祭拜祖墳?”
月氏王笑道:“你們大漢安土重遷,我們并沒有那么深的執(zhí)念。所謂故土就是故人之鄉(xiāng)土,是祖上的不是我輩的,大約來此豐饒之地,是上天的懿旨。這是一方樂土,我們要在這里扎根繁衍、休養(yǎng)富足,也許等待十幾年、百年,我們國富民足兵強馬壯,到那時,可能會挑戰(zhàn)匈奴。但此時,萬萬不可?!?p> 張騫還想說什么,被月氏王制止,令其離開。張騫立著不動,再三請求,“請大王三思!”月氏王道:“不必三思,此事勿要再議!”張騫道:“可是……”月氏王笑道:“張使者長途跋涉,一路艱辛,可以在此多住些時日。別的休要再提!”
張騫從朝堂退下后,悶悶不樂。堂邑父勸道:“在這里多住些時日,或許能改變月氏王的主意?!比搽S聲附和,“就是,現(xiàn)在月氏王可能不信我們,時間長了就了解我們大漢陛下的勃勃雄心了。”關無煙道:“我看未必,時間越長,月氏王越不把我們當回事。至于武帝的雄心,在月氏王那里只能是觸不可及?!?p> 堂邑父笑道:“無煙,你把張大人所有的希望都釜底抽薪了,不給留一點活路。”關無煙道:“我只會客觀分析,根據(jù)月氏現(xiàn)有狀況,短時間內(nèi)他們根本不可能出兵。我們大漢朝不一樣,盡管之前有白登之圍,但是經(jīng)過文景之治,國庫積存豐盈百姓安居樂業(yè),如果再有不世出的將才,完全可以風風光光地與匈奴交手,甚至可能把匈奴打得一敗涂地?!?p> 全豹笑了笑,沒有說話。堂邑父急道:“你這真是胳膊肘往外拐,不認自家人,完完全全給張大人添堵?!睆堯q道:“好了,我心里有數(shù)。這樣吧,無煙,我們現(xiàn)在這里住上一段時間,再做打算?!?p> 是夜,關無煙三更練刀時,在皎潔明亮的月光下,又看到了張大人孤獨堅定的身影。她收起刀,立在他身后,望著天上一輪明月。
此時此刻漢朝長安未央宮也是同樣的心情吧,十幾年了,出使任務未完成。十幾年的風霜雪雨,十幾年的忍辱負重,過沙漠爬雪山,犧牲了那么多兄弟,就等來這么一個結果。這樣,怎么回去面對武帝,一句輕描淡寫的人家不同意就完了。
不行,至少還得厚著臉皮再游說一番,不到最后一刻,絕不放棄。
關無煙默默收了刀,回到房間。這是她十幾年來唯一一次主動放棄練刀,不為別的,就想讓張大人清凈一刻。
第二日,張騫向月氏王要了一份地形圖,帶著向?qū)?、言語官,開始了定點踩街,用了半年時間把月氏國主要城鎮(zhèn)街道特產(chǎn)人文考察了個一清二楚,又用半年時間對廣闊的西域進行了實地勘察,不僅親自訪問了各小國,還去了、大夏等國,間接了解了奄蔡、安息、條支、身毒國,形成了文字記錄。
一年后,張騫發(fā)現(xiàn)無論自己怎樣賣命,無論使出怎樣的談判手段,也無法重燃月氏人的熊熊仇恨烈火,于是決定打道回府。
月氏王也很無奈,這一年多每次見到張騫,他總跟月氏王提老國王的頭蓋骨變成酒杯的事,想想就讓月氏王覺得痛苦,真是大煞風景,這種事你小子以后還是少提吧,這都什么年代了。不是每個人都渴望要報深仇大恨的,有幾個像你們皇帝那樣固守一方田園,巴適地總想著給太爺爺那輩兒復仇??!
張騫看到,武帝的打算挺豐滿,但武帝不會想到老天給了大月氏人一塊肥沃之地作為補償。只有忍無可忍才會奮起反擊,但是已經(jīng)富起來的大月氏人此時沒有心思再去征戰(zhàn)了。張騫失望的踏上了歸途。
回去的路上,張騫為避開匈奴勢力,于是打算不走河西走廊,計劃走塔里木盆地南部,昆侖山北麓的南道,從莎車,經(jīng)于闐、鄯善,通過青海羌人地區(qū)后歸漢。
關無煙并不擔心翻山越嶺,甚至還有些期待再次見到王妃。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排斥用胭脂水粉,在大月氏的街市上身著艷麗紗衣腰肢扭動的美貌女子看起來也是一種美的享受,她有刀,可也是個女人。
如果在刀與粉之間做一個選擇,大多數(shù)女子都會選擇粉。關無煙豐衣足食的時候,隱隱也有一種潛在的滿足。這種滿足讓她自己感到可怕,難不成要過那種相夫教子慣常平庸的日子?不可以,磨練了十幾年的刀不能說放就放,受了十幾年的功夫熏陶,不能說忘記就忘記。
跟著張大人到康居、大夏尋訪時,未曾見朝堂之上有女子執(zhí)掌,想來女子登堂入室真是艱難。不識字做文官就算了,漢朝邊關不穩(wěn),武帝力主求戰(zhàn),正是自己主動請纓上陣殺敵的大好時光。
向?qū)?、言語官回到他們的大宛國了,只有他們一行人聚集在青藏高原腳下,仰天長嘆巍巍乎壯觀,我等感嘆不能言。全豹笑言,我們強行上難度,爬青藏高原。上了高原,是羌族人的地盤,雖然難走點,容易喘不上來氣,但應該是安全的。
堂邑父道:“比之前我們過的雪山容易多了,那么平的坡度,蹭蹭蹭三五下就能登頂。我可以飛檐走壁,用壁虎掛壁的功夫背著張大人?!标P無煙在一旁深思最佳路徑,張騫忽然變了臉色。
幾百號的巡邏隊浩浩蕩蕩開將過來,騎馬佩劍自命不凡,看戰(zhàn)馬和裝束,全然不是婼羌部族。張騫趕緊躲到堂邑父背后,悄聲道:“幫忙看看,是什么人?”關無煙道:“張大人我們要不要逃跑?是匈奴人在巡山?!比f:“一年多了,這里也變成了匈奴的地盤。如果此時逃跑,必被抓。不如,我們隨意走著,就當什么也沒發(fā)生,或許有轉(zhuǎn)機。”張騫連連點頭。
匈奴巡邏隊伍從大家身邊經(jīng)過,每個人都神態(tài)自若,俯在地上看螞蟻。巡邏隊連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徑直騎馬悠然向遠方。
張騫樂得歡呼,忍不住縱聲大笑,“我看匈奴人眼拙,我們穿著婼羌人衣服也蒙混過關了,還是張大人我聰明有智慧,提前通知大家換好了裝束,不然……”
“張大人,您別說了?!碧靡馗附辜钡溃骸靶倥策壉謸荞R過來了,我們快跑吧!”
張騫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見幾個仆從撒丫子跑向四面八方。關無煙忙喊:“回來——”
幾個仆從沒能跑過戰(zhàn)馬,被巡邏兵捉了。全豹與關無煙商議要不要打,關無煙搖搖頭。
張騫說:“如果再被抓住,我又要等十年。”關無煙道:“誰說讓你再等十年,也許一年半載就放了。”張騫惱道:“你頭腦太簡單了,我還有妻兒在匈奴營帳?!标P無煙道:“合家團聚不更好,為什么偏要回長安?”
張騫鼓動關無煙去和巡邏兵對打,關無煙拍拍身上的大刀,搖搖頭,道:“打不過!”張騫還要再說什么,看到了馬背上一雙銳利兇狠的眼睛。
一年多了,張騫不知道羌族此時也是匈奴的附庸了,于是張騫等再次被扣,并遣返回了匈奴營帳。
此時的張騫,滿眼絕望,還要再等十年嗎?我還有命再等十年嗎?也許是老天垂憐這個不忘初心擔當大義的人,覺得不應該讓他的永遠埋藏在草原塵埃中,僅僅過去了一年多,在公元元朔三年初,軍臣單于死了,匈奴內(nèi)部爆發(fā)了爭奪單于大位的內(nèi)亂。張騫再次瞅準機會,逃出漠北。
此一行,整整十三年,從武帝建元二年出發(fā),至元朔三年歸漢。出發(fā)時是一百多人的使團,回來時僅剩下張騫和堂邑父二人。張騫這次壯烈的西行,雖然使命并沒有達成,但意義深遠。對于西域各個小國以及大宛、康居、大月氏和大夏諸國的具體情況,還有烏孫、身毒等國的許多情況,回長安后,張騫將其見聞向武帝作了詳細報告,這個報告的基本內(nèi)容被司馬遷在《史記·大宛傳》中保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