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青把赤兔馬牽到馬廄里，還沒有拴好韁繩，聽見玉無塵的腳步聲，問道：“萬世策怎么不來？”玉無塵笑道：“說也奇怪，他自回來后，不吃不喝睡了一天，而后看著馬高興了一天，今日竟然沐浴更衣半天，往日去平陽公主府也沒這么隆重過。”衛(wèi)青道：“肯定是給人送馬，高興糊涂了?！庇駸o塵笑道：“去了就知道了?！?p> 兩人出了門，左右看不見萬世策，只能又去陳掌府上走一遭，好說歹說才拽出來。萬世策說：“我太累了，想休息，平陽公主府花花朵朵太多了，太香太濃烈，我受不了?！庇駸o塵笑道：“以往也沒聽你提起過，如今長大了，心事重重了?！比f世策一拍胸脯，道：“本少爺是扭扭捏捏的小女子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每臨大事面不改色寵辱不驚。”
衛(wèi)青把絕影的馬韁繩交到他手中，催促道：“時候不早了，再晚就要被留下用膳了。”萬世策翻身上馬，勒住馬，等著馬車里的衛(wèi)青和玉無塵。衛(wèi)青關(guān)切地問起玉無塵的年歲，是否婚配。玉無塵道：“剛滿十七，不急，不過有好的姑娘可以給我預(yù)留著?！毙l(wèi)青只是隨口一說，他是個大老爺們，并不會做媒人，訕訕道：“有哪家郡主小姐，我給你留意著。”
玉無塵給衛(wèi)青講了一些大漠風(fēng)光，衛(wèi)青道：“我去過大漠，并不像你口中描繪的那般美好。”玉無塵嘆道：“將軍，能不能活得詩情畫意一點，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在您眼中就是荒涼破敗、死氣沉沉，在我心里它就是空闊蒼茫、浪漫瑰麗?！?p> 衛(wèi)青贊道：“聽您的話語，學(xué)富五車才高八斗啊！”玉無塵呵呵道：“些許識的幾個字，本來應(yīng)該是宋玉，不合做了武士。”衛(wèi)青笑道：“文武雙全帝國大才，我向皇帝薦舉你，保你做個殿閣大學(xué)士。”
玉無塵道：“我一介農(nóng)夫，閑云野鶴逍遙自在慣了，哪會受得了那些束縛，小的先行謝過將軍，只求以后萬世策能留我在府中，有事招呼一聲，賞口飯吃。等過幾年，萬世策長大成家，我自會遠去?！毙l(wèi)青聽他話語幽怨，似有萬般不舍又有千般留戀，不由感嘆天若有情天亦老。
“舅父，到了！”萬世策牽著馬，幫他們挑起車簾，扶他們下車。衛(wèi)青向門人說明來意，一行人牽著絕影從側(cè)門進入府中。
平陽公主府果然花團錦簇，小橋流水。進門靠墻爬滿了開花的藤蔓，墻下全是應(yīng)季盆花，姹紫嫣紅妖嬈美觀。三步一柳，五步一廊，絲竹聲聲縈繞耳畔。亭子里、廊道邊，侍女們或澆花或剪草，或彈琴或吹笛，除了一些轎夫、看門小童，處處是霓裳麗影淺笑低語。穿過幾個月亮門，繞過一帶白墻下的石砌白云出岫，又穿過兩道假山飛瀑，才在后花園找到了平陽公主。
平陽公主烏云堆鬢，頭戴翠玉黃金合成的流云形發(fā)簪，上身寬袍大袖乳黃色帛衣，下身紫紅色紗裙，腰間系著乳黃色八月菊花形宮絳，大氣端莊粉面含春。衛(wèi)青深施一禮，道：“見過公主！”平陽公主笑道：“為何把馬牽到這里來了，快別嚇著我們這些深閨小姐。”萬世策道：“稟公主，這是我舅父專程從河?xùn)|給您帶的名馬，讓您把玩?！?p> 平陽公主看那馬通體漆黑，體健威武，就道：“難得你們這么用心，以后我出門不用坐車了。”萬世策忙道：“這馬名絕影，跑起來快得連影子也看不到，您可要坐穩(wěn)了?！逼疥柟鳌班蕖绷艘宦暎溃骸鞍堰@馬給我兒曹襄可好？”萬世策道：“擁有此馬，可掌天下?！?p> 平陽公主站起身，緩緩走下臺階，道：“先把馬養(yǎng)在府里，待太子長大后送與太子，如果皇帝來幸，即送與皇帝?！毙l(wèi)青謝過平陽公主，拉著萬世策、玉無塵轉(zhuǎn)身要走。平陽公主道：“到前面瑤瓊闕，吃盞茶再走不遲?！毙l(wèi)青等拱手道：“諾！”
瑤瓊闕臨水而居，花柳掩映古木參天，不過兩丈見方的閣子，紅磚脆瓦飛檐翹壁，琉璃貔貅白玉獅子，墻體內(nèi)外雪白，只里面靠墻幾案上一盆綠草，其余一張方桌，兩張臥榻而已。平陽公主搖著扇子，讓衛(wèi)青等人坐了，笑道：“將軍今非昔比，不來府上了?！毙l(wèi)青低頭道：“豈敢，想當(dāng)年公主解衣衣我推食食我，大恩大德沒齒難忘?！比f世策嗤嗤直笑，笑得合不攏嘴。玉無塵給他使眼色，他也不聽。
一個嬌弱的小姑娘端著茶盤走進來，為每人面前的茶杯斟滿水。平陽公主道：“水漾，今日你來得有些晚了，是否風(fēng)寒仍未好，如果身體不適，就不要勉強?！比f世策一下止住笑，看那小姑娘紅漲著臉，為自己斟茶。她蒼白的面頰上兩朵緋色的云，眼圈有些發(fā)青，兩眼隱隱有淚光，到他這里，不知怎么，驚呼了一聲，熱水順著桌子流到了萬世策的腿上。玉無塵連忙推開萬世策，用袖子擦拭熱水。
萬世策不理旁人，只盯著那小姑娘，道：“你燙傷了嗎？伸手我看看?！闭f著，站起來，對著水漾手指上的一片淡紅，吹了吹，向平陽公主道，“她受傷了，挺嚴重的，讓她回去休息吧！我來倒茶，反正閑著也不自在?！逼疥柟餍Φ溃骸八碜尤?，病剛好，回去吧！斟茶不用你，你到外面找兩個侍女過來，順便把她送回臥房吧！”
萬世策扶了水漾，不停給她傷到的皮膚吹氣，走了兩步，看前方有個井臺，遂讓她坐到一旁石凳上，拼盡全力轉(zhuǎn)起轆轤，提上來一桶沁涼的水，把水漾的小手按到里面。水漾真誠地道：“謝謝您！”萬世策道：“再泡一會兒，時候太短不管用?！彼溃骸澳悴灰粗业氖郑o了。你扶我到房里便是，我那里有消炎的藥水。”
萬世策充耳不聞，按了兩刻鐘，然后撩起自己的內(nèi)衫小心地擦去水滴，強行背到背上，說：“去哪里？”水漾有氣無力道：“云容冱雪，我剛才說了多少遍了，你竟一點不聽?！比f世策只覺得她身輕如燕、玉骨生寒，道：“怎么走？”水漾道：“順著這條林蔭小道向北，走到盡頭，右轉(zhuǎn)經(jīng)過一片芳草地，再轉(zhuǎn)過兩個小閣樓，就到了?！?p> 萬世策一路飛奔，活力賁張，全然忘記了她在背上的顛簸，急得水漾直叫放她下去，萬世策不理她，一路跑進云容冱雪。原來也是個小閣樓，樓梯逼仄狹小，層級很多，幾乎從樓上倒掛下來。萬世策踩著樓梯，幾次差點踩空，他問水漾，你怕不怕？水漾道：“沒辦法。”背著她走上三樓，左右各有兩個房間，中間過道一個炭爐子，蓋著火蓋。
水漾指了指左邊，又低下了頭。門口有兩個小丫鬟，輕快地為他們打起簾子，道：“回來了，水漾，躺下歇著吧，我們有事先去了，一會兒給你帶飯回來?！?p> 萬世策進去之后，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約三丈的陋室，墻角掛著蜘蛛網(wǎng)，前窗狹小被什么東西封住了，打不開。整個房間一股強烈的中藥味，陰暗潮濕不透氣，靠北墻一溜大通鋪，竟然是土坯壘成，上面鋪著幾塊碎花床布，疊放著幾個顏色斑斕的被褥。
水漾指了指西邊的一個白色枕頭，道：“那里——”
萬世策把她放在床鋪上，給她蓋了白色被單，道：“不要再接觸生水了，涂一層薄薄的燒傷油膏類的藥，再適當(dāng)包扎一到兩天，防止起水皰。如果有大的水皰，可以擦消毒水后用消毒針抽吸，或者剪小孔放出水液再包扎。如果水皰已破，用消毒棉球擦干以保持干燥，不能使血液積聚。燙傷切忌亂用紅藥水、紫藥水等有顏色藥液，以免影響醫(yī)師對燙傷深度的判斷。燙傷后不要用堿面膏體亂敷，因其含有大量的毒菌有可能造成感染，而且敷上之后也不利于散熱?！?p> 水漾輕輕笑道：“你懂得真多，那邊有個茶壺，想喝水自己去外面走道里燒?！?p> 萬世策站起身，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看到墻角蜘蛛網(wǎng)下放著一個土茶壺，旁邊橫七豎八地堆了些鍋碗，看著是干凈的，也不想過去，問水漾道：“你的藥水在哪里，我?guī)湍阃可??！彼噶酥割^邊的小匣子，道：“沒上鎖，自己找，可以找到?！?p> 萬世策啟開匣子，一股冷香撲來，尋了一瓶藥膏，聞了聞，又看看瓶體，道：“過期失效了，不能用，還有嗎？”水漾道：“所有的都在里面了，你找好了。”萬世策翻了翻，沒找到，沖出門外。
水漾長發(fā)披散在枕頭上，想著以往在姑蘇繡樓上繡字賦詩的光景，濕了眼眶，想著自己既然是罪臣之后能活命已屬不易，還有什么奢求，在這里，平陽公主雖不高看自己，但也沒有虐待自己，有一個地方住，有飯吃有衣穿，就可以了。
一縷陽光從封閉的窗欞上照射下來，照到地上的泥土地上。陽光七彩繽紛，霓虹閃爍。
門口跳進來一位少年，捧著幾瓶藥，額頭汗津津的粘著兩縷頭發(fā)。水漾笑得很開心，這是自如平陽公主府以來，第一個陌生人對她這般好，像以前父親的溫情細膩，像父親對自己的呵護有加。
瑤瓊闕里，衛(wèi)青等人等了半天萬世策見不到人，腆著臉留下吃了一頓飯，飯后讓平陽公主派下人尋找時，萬世策回來了。衛(wèi)青劈頭蓋臉道：“你跑哪里去了，讓我們好找。”平陽公主連忙拉過萬世策，問他吃飯沒有。萬世策支支吾吾說，吃了，和曹襄一起。平陽公主笑一笑，不再言語。衛(wèi)青說朝中有事，帶著兩人與平陽公主告辭了。
望著他們逐漸隱沒在橋廊亭閣間的身影，一旁的小丫鬟不解地道，“曹襄公子今日去祖母家，并不在府上??！”平陽公主笑道：“桃花春色灼灼開，明媚誰人不看來?！?p> 萬世策回到家中，牽了步景，邀上李敢，去軍馬場賽馬。李敢騎爪黃飛電馬，引十個小童，與萬世策爭鋒。
好客熱情的軍士排開圍場，周廣二百余里。萬世策與李敢并馬而行，只爭一馬頭。背后都是衛(wèi)青、李廣、公孫敖、公孫賀之心腹將校，文武百官遠遠侍從，不敢近前。萬世策在馬上馳騁，忽草中趕起一兔。萬世策射之，一箭正中那兔。眾人皆喝彩。
轉(zhuǎn)過土坡，忽見荊棘中趕出一只大鹿。李敢連射三箭不中，于是回頭對萬世策道：“你射擊它?！比f世策止住馬，就手要來李敢的玉雕弓、黑羽箭，扣滿一射，正中鹿背，倒于草中。群臣將校，見了黑羽箭，只道李敢射中，都踴躍向李敢歡呼“小飛將軍，厲害，小飛將軍，厲害！”。萬世策縱馬直出，擋在李敢之前道：“我射的，李敢不敢！”。眾人都落了個灰頭土臉，怏怏不快。
萬世策和李敢告別后，又趕到衛(wèi)青的演武場，興致勃勃地練劍。衛(wèi)青告訴萬世策，平陽公主留了一宿的絕影夜晚長鳴，毆打之后四蹄騰空哀鳴更甚，忍無可忍的平陽公主直接把它獻給了皇帝。孰料絕影一見皇帝，如見主人，與皇帝親昵不已。
皇帝高興之余，賞公主千金，并賦詩一首：天馬徠，從西極，涉流沙，九夷服。天馬徠，出泉水，虎脊兩，化若鬼。天馬徠，歷無草，徑千里，循東道。天馬徠，執(zhí)徐時，將搖舉，誰與期？天馬徠，開遠門，竦予身，逝昆侖。天馬徠，龍之媒，游閶闔，觀玉臺。
萬世策道：“千兩黃金啊！千兩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