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翃、江海龍、江海虎三路人馬各走小路,凡遇官兵、關卡、盤查,能繞則繞,能避則避,器械則包裹起來。
過得燕山,路上行人越來越多,天越來越暖,眾人都脫去了獸皮獸毛縫制的外套,身上輕便,手腳也更加靈活。
時當正午,陳翃領隊走在一座小山中,此處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大家便停在樹下歇腳,拿出食物來吃。忽聽前面有人唱道:“無名老漢種莊稼,不種桑來,不種麻。種果老漢號無名,不種李來,不種瓜。煉鋼鍛鐵全不會,打刀鑄劍卻開花?!?p> 陳翃立刻招呼大伙把武器拿在手上。
只見一個老翁挑著擔子遠遠走來,瘦瘦精精,麻衣麻鞋,斗笠遮陽。擔子里裝著石刀石劍,一筐少說也有四五十把,他挑起來卻毫不費力。
老翁只是笑瞇瞇地看了看這些在路邊歇腳的漢子,并沒有停下的意思,自顧自往前走。第一次見到有人像賣菜似的,挑著刀劍來賣,尤其這刀劍還是石頭打造的,陳翃感到有些好奇,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他并不打算理會。
大伙看著也挺新鮮,有人忍不住問道:“老丈,你這刀劍挑來作何用處?”
“正為販賣。”老翁停下笑道。
“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老丈打算做何人生意?”陳翃開口問道。
“江湖豪客,軍官將士,尋常百姓,無一不做,現(xiàn)在不就恰好碰到了各位好漢嗎?”
“我的意思是老丈何不在市集販賣?反挑到這荒郊野嶺來?!标惲娍此]有理解自己的話,補充道。
“正所謂有緣千里相會,無緣對面不逢,只要慧眼相識,豈憂緣分不至吶?!崩衔绦Φ馈?p> “老丈,我看你這刀劍既無雕刻,不能收藏,又為石鑄,又不開鋒,不能傷人,并無何特別之處?!标惲姷?。
“飛花拈葉皆可傷人,石頭如何不可?”老翁道。
“老丈說笑了!”陳翃笑道,他見他說話古怪,又不知來歷,不敢輕視。
其他人就沒這么多想法,其中一個人輕蔑道:“翃叔,你和他客氣什么?這分明就是一堆破石頭,還在這兒故弄玄虛?!?p> “不識貨,不識貨!所謂荊山難得慧眼識,就是說的這種情況吶!”老翁搖頭嘆息,突然從筐里隨便撿起一把石刀來,往遠處一揮,只見碗口粗的樹干應聲而斷。
眾人看老翁伸手拿刀,以為他要突施偷襲,也各準備拔出自己的兵器,然而他們的手剛剛觸碰到自己的兵器時,樹干就已斷了。如果這一刀是揮向他們,此刻掉的怕只能是他們的腦袋。
“石何以成材,玉何以鑄器,乃取石精玉華爾,焉不及世間凡鐵?怎么樣,各位買嗎?”
“不買?!标惲娔粨u頭。
“剛才明明已是個絕佳機會,為什么他并沒有把刀揮向我們,難道他真的只是賣兵器來的?可是憑他剛才顯露的武功,想要錢還不簡單,又何必這么勞神費力?”
他不解,因為他不知道有些人就是喜歡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享受那個過程,不在乎付出與得到。
所以他更加警惕,猜測著這個人的目的以及接下來會做什么,凝神觀察著他的舉動。
老翁只是表現(xiàn)出非常失望的樣子,也搖了搖頭。倏而又打起精神道:“沒關系,買賣不成仁義在!”說著就走了,“各位如果以后需要打造什么神兵利器,千萬不要忘記老夫!”老翁的腳步仿佛很慢,去的速度卻很快。
眾人都莫名其妙地立在當?shù)?。這句話說完,已過去很久,聲音還在群山中、空谷間回響不絕。
陳翃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雙眼一亮,亮得如同他禿頂?shù)哪X袋,翻身上馬道:“中原果然高手如云,大家打起精神來!繼續(xù)趕路!”
前番說到,凌云被困虛元宮,小五因陪虛元宮主練功傷損,需要時間恢復,而這一次比往常所花費的時間更久,她已有好幾天不曾來看凌云和張禮哲。
小五泡在清溪里,也就是凌云第一次看見十六侍女的那條溪。這溪里的水有種特殊功效,可以加快身體復原。
這天她感覺好得差不多了,便往囚樓來。與前不同,門口已經(jīng)有了守衛(wèi),樓梯口兩個,樓梯上大門前兩個。小五準備上樓,兩個侍從抬手攔住。
“阿七、阿八,為什么不讓我進去?”小五問道。
“五姑娘,宮主有令,無他令牌,不得探視!”
“我不過進去看看他們而已!”她十分沮喪地說道,舉步就往里走。
“請五姑娘出示令牌!”阿七、阿八再次架起手攔住她。
她想不到自己替凌云和張禮哲求情,讓他們出來透氣,反而害了他們,反而使自己不得再見他們,十分懊悔。很想哭,又哭不出來。
一路踱著步子,快回到住的地方,碰到小二提著籃子走來。
瞧見小五神色悲傷黯然,小二忙問緣故,小五告訴她侍從不再讓她上樓探視凌云了。
“這有何難!”小二笑著將手里的金牌遞給她,“我把令牌給你,你去送飯?!?p> “不行……要是被宮主知道了……”小五連連擺手推卻道。
“沒事的,大不了被罰一次!別考慮這么多,去吧!”
“不行!我不能……”
“還當不當我是姐妹啦!你如果當我是姐妹的話,就拿著這塊令牌,趕緊把飯送過去,他們現(xiàn)在一定很餓了呢?!?p> “謝謝你好姐姐!”小五跳起來朝小二臉頰上親了一口,旋即轉(zhuǎn)身,朝來路小跑而去。
回到囚樓前,小五拿起金牌來,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金牌兩面空白,觸手光滑,上面既無文字也無雕刻,小五是第一次見到,只因以前還從沒有用得著的地方。她心道:這不過就是一塊金子啊,不知道他們識不識貨,該不會以為我要賄賂他們吧。
有了令牌便有了自信,她挺胸抬頭地走到樓梯口,把令牌向阿七、阿八出示,阿七把它舉過頭頂側(cè)對著太陽,微微轉(zhuǎn)動,盯著牌面,牌面上顯出清晰精美的花紋,花紋中央是“虛元”二字。小五也跟著側(cè)過身子看,不由稱奇。侍從識得令牌,畢恭畢敬地讓她進去了。
張禮哲看見小五推門進來,十分高興,再看小五進來就向凌云的囚房前徑直走去,又猶如被潑了盆冷水。
凌云的身體早已無礙,可那只人形蟲子給他帶來的心理陰影面積太大,使他仍然感到自己有病。
“小五!”凌云從床上跳起來,仿佛想靠得更近些,雙手抓住鐵欄,把臉湊過去,關切地問道,“你的臉色怎么這么蒼白?”
“我沒事的。”小五笑道,“你呢,你身體怎么樣了?”
“我也不知道。大概……沒事吧,”凌云稍一回想,表情變?yōu)轶@異,“你知不知道你們桃林里有一種長著人臉的蟲子?”
“咦,有蟲子?不會吧!我們都是打了藥的。怎么……還是長著人臉的?”小五不可思議道。
“真的,而且很恐怖!”凌云的情緒又開始不穩(wěn)定起來。
“你沒事吧?”小五用手背探了探凌云的額頭。
小五的手很暖、很溫柔,凌云又覺得安定了。
“有事??!我有事??!”張禮哲大聲插話道。
“你怎么啦?”小五提著籃子走過去。
“我餓啊。”張禮哲道。
他又成功把小五逗樂了。
不幸的是,小五從囚樓出來就撞上了虛元宮主。“看來你體力已經(jīng)恢復了啊,”他臉上露出嫵媚的笑容,“跟我來!”
那笑容很美,沒有邪惡、沒有狡黠,卻讓小五感到絕望。
她再一次從玄靈閣出來的時候,并沒有去清溪療傷,因為她知道這是她最虛弱的時候,也是虛元宮主最虛弱的時候。
她直接去了囚樓。天剛過五更,凌云和張禮哲還在夢中。
張禮哲半睜開眼,隱約看見一襲白衣飄飄,還以為見了鬼了。仔細看時,卻是小五,她癱坐在凌云的牢門前,疲倦憔悴,面無人色。
“小五!”凌云和張禮哲幾乎齊聲輕呼道。
“我感覺自己就要支持不下去了。”小五痛苦地看著凌云,用微弱的聲音說道。
“不如我們一起走吧。”凌云低聲道,“跟我回鏢局?!?p> 這本來就是小五此時的打算,小五此來本就是打算和他們一起逃走,聽到這句話,心里十分欣慰,準備拿出鑰匙。
卻聽凌云接著道:“那兒還有一個和你一樣可愛的姑娘,你們一定合得來,你也一定會喜歡她的!”歡喜之情溢于言表。
小五聽出了他的話中話,以女人特有的直覺,醋意不由地涌上心頭:那是她比較可愛,還是我比較可愛,你是喜歡她多一點,還是喜歡我多一點?
說出口的卻只是淡淡的一句:“你說錯了,我不可愛?!?p> 凌云沒想到她會這么回答,語氣里仿佛帶著些生氣的味道,一時摸不著頭腦。
叫了小五一聲之后,張禮哲見她眼里只有凌云,連看也未曾看自己一眼,便轉(zhuǎn)過身去,一直背靠著鐵欄,站著,聽著。此時他突然狠狠拍了一下鐵欄道:“可惜我們一個也沒辦法走!因為鑰匙……”
小五思量片刻,還是把鑰匙遞給凌云,“這是鑰匙,你自己把門打開吧!”
“鎖不是換了嗎,你哪里來的鑰匙?”張禮哲奇道。
“你不要管!”小五道。
張禮哲和凌云從囚室里出來,都跑到小五身畔站定,一左一右扶她起來,小五卻掙脫開,低眉道:“你們走吧!”
“你呢?你不走?”凌云柔聲問道。
“我不能走……”小五道。
“你不能不走!”凌云一咬牙,把小五抱起就往外走。
小五的心情很復雜,而喜悅占據(jù)了上風。
張禮哲一馬當先,把四個看門侍從都打暈了。
凌云趕上前,左右看看道:“往哪邊走???”
“不知道?!?p> 小五道:“你放我下來,我能站得住?!彪m然她心里希望凌云可以一直這么抱著自己。
張禮哲解下侍從的劍,遞給他們。
“跟我來!”小五拉著凌云的手跑在前面。她感覺自己又有勁了。
張禮哲看著他們又是摟摟抱抱,又是大手牽小手、小手拉大手,心里著實不是滋味。
兩個人在小五的帶領下,繞來繞去,大概繞了個九曲十八彎,終于來到一片桃林前。正是凌云噩夢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那片桃林,唯有不同,桃花已經(jīng)開始飄落。
凌云突然站住,不安道:“這桃林進去就出不來,好像無邊無際似的,而且里面還有人臉蟲,我們還是繞過去吧,反正已經(jīng)繞了這么久了,也不差這片刻?!?p> 小五微笑道:“這里已經(jīng)是最容易出去的地方了。不用擔心,既然帶你們來到這里了,我就一定有辦法帶你們從這里走出去。”
雖然桃林里可以直走,小五卻并不走直線,凌云和張禮哲緊緊跟在后面。本來入耳只有腳步聲,此時前面卻傳來鴻聲凜然:“凌云,我念你是個可造之材,不想傷你性命,快快回去!快快回去!”
人從桃林深處走出。凌云定睛一看,原來是許琿。許琿倒轉(zhuǎn)回去殺害陸書安的時候,張禮哲早已暈過去,張禮哲以為陸書安也是陰陽雙煞殺的,他也是這么告訴凌云。所以此時二人見到許琿,并無特別憤恨。
“是你!”凌云很疑惑,“那天我看見的也是你?”
“沒錯,我已經(jīng)放過你一次,也不在乎多這一次,你們趕緊回去吧!”許琿勸道。
“放過我?你覺得關起來是放過我?”凌云冷笑道。
“那天你出現(xiàn)之后鏢局便遇害,世界上哪有這么巧的事,你老實說,這事到底是不是和你有關?你是不是和陰陽雙煞合謀害死了我?guī)煵??”凌云厲聲質(zhì)問。
“小子,口氣不要這么狂妄!夸你兩句你就要上天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識相的,趕緊乖乖滾回去!”許琿擺手道。
凌云還待要爭論,張禮哲攔住他,對許琿拱手道:“前輩佛心善意,肯饒我們一命,晚輩感激不盡,既已如此,何不做個順水人情,就放我們過去?”
“小子,我不是個很有耐性的人,如果你還嫌我的話說得不夠明白,便問問我手中鉤,放得你,放不得你!”許琿把冷月鉤在手里晃一晃。晨光微吐,照鉤光明。
鬼蟲從一朵花瓣蹦到另一朵花瓣,從這個枝丫蹦到那個枝丫,已經(jīng)在悄悄接近,無聲無息。
就在大家被許琿的冷月鉤鋒芒吸引的時候,它又一縱,躍向凌云。
凌云下意識提防著,這一躍已經(jīng)在他腦海里回放過無數(shù)次,還是太快!
還是恐怖!他驚嚇得張大了嘴,蟲子眼看就要跳進他的嘴里,他無論如何不能允許這么惡心的東西進入自己的身體,趕忙緊閉牙關。說時遲那時快,這上下一合正好把鬼蟲夾成兩段,只聽凄厲一叫,天地間又安靜了。
青色的膿血濺了凌云一嘴,他“呸呸呸”地吐著。
“寶寶!我的寶寶!”許琿沖過來,從口水中拈起斷成兩截的蟲尸,用手帕包了,揣在懷里?!澳銡⒘宋业膶殞殻∥乙阊獋獌?!”他憤怒叫喊著,揮鉤直取凌云。這么個彪形大漢突然叫起寶寶來,如果是平常,凌云早就失笑了,現(xiàn)在他卻只有一張苦瓜臉。
俗話說三個臭皮匠還頂個諸葛亮,但許琿端的是兇猛無匹,鉤法凌厲,他們以三敵一,卻連三英戰(zhàn)呂布之勢都沒有,反而節(jié)節(jié)敗退。
“小五,你既然執(zhí)意要做叛徒,就不要怪我痛下殺手了!”許琿一邊說,一邊用鉤推開張禮哲的劍,又一鉤斜斜扎向小五。
凌云揮劍迎擊,劍“當”一聲被砍斷了。許琿見機,改變主意,決定先殺凌云。橫鉤豎拉,迫得凌云連連倒退。張禮哲看自己劍也是被砍得豁了口,不知幾時便斷,不再去硬攔他的鉤,而從側(cè)面攻他下三路,小五攻他背面,使他不得不救,一時解圍。
凌云并沒有中招,卻突然倒在了地上,面皮發(fā)青,嘴唇發(fā)紫,抽搐起來。
這邊許琿并沒有放棄攻擊凌云,張禮哲和小五哪里是他的對手,他三兩下逼退他們,轉(zhuǎn)身向著凌云就是一鉤,小五將劍擲出去,正好打在鉤上,劍斷。劍已斷,人呢?人又立刻騰身攻其后背,她知道劍斷人亡的道理,一邊倒的形勢,機會只有這一剎那。
兩掌相交,小五這一掌去勢如電,許琿左掌急接,但力未發(fā)足,左臂被打傷。小五還未落地,許琿撤掌接一招“鱷魚翻滾”,小五在空中無法改變姿勢躲避,冰冷的鉤鋒就已劃破了她的肚皮。斷腸。
血花、桃花。不知人先落地,還是花先落地。
小五躺在落花上。
“我和你拼了!”張禮哲發(fā)狂一般撲向許琿。瘋狂有時增加力量,然而瘋狂常常意味著失去冷靜,許琿瞧見破綻,一腳便將他踢翻。
凌云在地上抽搐著,青筋一條條在肌膚上暴起,密密麻麻,如藤條纏身。
抽搐又突然停止,他緩緩站起,向小五走去,很慢,然而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力量,仿佛隨時都要爆炸。
許琿見他模樣突然變得如此恐怖,冷笑道:“嚇唬我!老子給你放血!”轉(zhuǎn)著圈子跳過來,好教他不知道自己要從哪個方向出手。他竟也變得有些顧忌。
他跳到凌云背后,鉤向他咽喉。
凌云絲毫沒有躲避,而是伸手牢牢握住了鉤柄,就好像普通人只是抬一抬手去拿一樣東西,自己的東西,就好像這柄鉤原本就應該是他的,他似乎毫不費力就從許琿手里奪了過來。許琿怔住了。
凌云的眼睛一直看著小五,他的眼里此刻只有小五。淚水靜靜地滑落。
把鉤放在地上,他坐下,把小五摟在懷里。小五在微笑?!澳悴灰蕖灰蕖彼肷焓秩ッ哪?,但抬不起來。她枕在他臂彎,望著天空,望著桃花,桃花開在樹上,宛如開在天上,“我的心……一直就像初見你那天的花骨朵一樣……一直……只能是花骨朵的樣子……現(xiàn)在也終于可以綻放了……”
花非花,人間自是有情癡。點點春痕斑竹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