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在紅霧上閉目養(yǎng)神的燕飛秋忽然睜開了眼睛。
燕縉緩步而來,他手上端著玲瓏玉雕琢的藥碗,玲瓏玉本該流光溢彩華美至極,是世間難得的無上之寶,可藥碗其中盛著的藥湯色澤深紅暗沉,反而硬生生壓下了玲瓏玉的美艷純粹,反襯出幾分令人生疑的不通透。
燕飛秋不是為他的腳步睜開眼睛的,燕縉很清楚。
她記憶不清,偶爾癲狂發(fā)瘋,最瘋狂的幾次曾經(jīng)將血月枯林整個摧毀一次又令他悉數(shù)恢復(fù)原樣,燕縉一向服從她的命令,卻總是反而令她更加惱怒。
燕飛秋不知道自己為何發(fā)怒,因為無知和心痛便更加狂躁,以此便成了永無止境的死循環(huán)——直到她連折騰燕縉也失去了興趣,這才安靜了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
……但是,好歹她還是自己熟悉的模樣,一切也都是自己熟悉的模樣。
那是因為什么呢?
燕縉只覺得,自從離開了血月枯林,事事皆脫離了掌控。
他沒瞧見影子,那東西輕而易舉便可遮天蔽日,可也不知成為影子之前究竟是什么,即使有這本事也總不愛將自己鋪散過大,大抵是因為她將主要的部分留在了那小子身邊,余下的一部分是素來不愛與他糾纏的,始終都只是普通影子的模樣。
他垂下眸子,只瞧見紅霧觸到他的腳踝,見他無動于衷,僵持許久后才很是不甘愿地退回原地,縮回了燕飛秋的掌下。
劍靈沒有動,他立在原地,抬起頭,對上了燕飛秋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間,燕縉有些罕見的愕然。
燕飛秋居高臨下看著燕縉……那個冷酷的神情,連燕縉都覺得陌生地可怕。
枯骨宮萬余年的時間,他與她日夜相伴幾乎寸步不離,他見她步步入魔,從骨至肉寸寸崩毀又無數(shù)次被迫重生,瘋癲發(fā)狂在血月地獄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直到現(xiàn)在。
這期間除了他燕縉,還有誰會心甘情愿地陪著她?
憑什么?
憑什么那些家伙能讓她另眼相看?
此時的燕縉心中并非怨恨,只是不甘。
……但是他現(xiàn)在又有些不確定了。
不確定,自己心中是否真的僅僅只是不甘。
“……主人?”
這一點點的不確定,足以讓他的聲音出現(xiàn)了一絲疑惑。
只是當(dāng)她與自己對視的那一刻,燕飛秋眼睫輕顫,眸光又恢復(fù)了他所熟悉的樣子。
她從紅霧上走下來,紅袍單薄,病骨支離,那雙漂亮到詭艷的眼睛被濃長眼睫懶洋洋的遮著,只余出三分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掛在眼梢。
“哎呀呀,我還以為你身上已經(jīng)沒有藥了呢?!?p> “您說笑了,藥自然是永遠(yuǎn)都會有的。”
燕飛秋在他面前站定,笑瞇瞇的問:“我還以為你巴不得看著我心痛下去呢……這樣你不是還能借著讓我安靜這一借口……繼續(xù)擅自做主一段時間嗎?!?p> “怎么會?!毖嗫N回望著燕飛秋的眼睛,“您的身子,一向是燕縉最掛念的事情?!?p> “是嗎?!毖囡w秋喃喃反問,更像是自言自語。
她仍然很疼,非常疼,不切開她完好無缺的皮相就不知道她的體內(nèi)發(fā)生著怎樣慘烈的酷刑,可是燕縉端著藥湯的手仍然平穩(wěn),連一絲漣漪也沒有。
他們兩個人都很清楚,這碗藥能讓她從疼痛中解脫。
可是她沒有動,他也沒有勸。
劍靈直視著自己的主人,許久才重新垂下目光。
“您若是喝了藥,心痛就能好些了。”
“我不愛喝藥。”
燕飛秋怏怏道。
燕縉平靜道:“不知什么時候會回去,您的性子又一貫任性,藥自然是要多帶一些的?!?p> 燕飛秋終于沉了臉:“……你非要讓我不高興,是不是?!?p> “怎么會,”燕縉皮相極好,他此時突然一笑,更是有種驚心動魄的俊美,只聽得他聲音柔柔,更是伸手撫上燕飛秋蒼白的臉頰,細(xì)細(xì)撫摸:“您不覺得……自從您離開了枯骨宮,心痛的范圍便越來越大了嗎?”
燕飛秋默然許久。
“縉郎。”她驀地嫣然淺笑,笑得繾綣深情。
“……你好吵呀?!?p> 燕飛秋柔聲呢喃,細(xì)長手指轉(zhuǎn)眼便已經(jīng)覆上了對方胸口,不過輕輕一按,燕縉皮下肋骨如齏粉,將心臟絞成了一灘碎肉。
被捏碎了心臟的劍靈整個人摔倒了地上,玲瓏玉的藥碗落在地面,藥湯浸入土地,像是一灘嫣紅的血。
而燕飛秋沒有留給他哪怕一個眼神。
紅霧融回長裙,她慢悠悠地在這片無名山林里游蕩著,原本熟悉的痛楚從心口擴散到整個胸腔,她的手指抓著胸口,臉色慘白目光沉沉,疼得幾乎快要發(fā)瘋。
可她的神智仍然清醒,清醒地可怕。
說實在的,燕飛秋根本不覺得燕縉的所作所為稱得上背叛。
他一向是這樣的性子,瞧著和善又體貼,但是有什么事情逆了他的心情,那么他無論花費多大的代價都會討回他原本想要的東西……
血月枯林的時候,他就能耐著性子摸透燕飛秋這個瘋子,讓自己成為她身邊唯一的存在;到了人間界,他也仍然是一副讓人惱怒的深沉性子。
燕飛秋抓著胸口的手指愈發(fā)用力,紅霧哀哀怯怯從她指縫流淌而出,軟綿綿勾著她腕骨突兀的手腕。
她突然覺得掌心有什么東西硬邦邦的,她的雙手能輕而易舉捏碎天底下最堅硬的鋼鐵金石,又有什么是她用力之下捏不碎的?燕飛秋緩緩張開五指,從月流煙那里拿來的兵符正安靜躺在她的掌心,沒有絲毫的破損。
燕飛秋的表情有些恍惚。
她能沒有任何遲疑地隨手捏碎燕縉的心臟,目的只是為了讓他安靜片刻……但是即使是這種情況下也沒有捏碎這個小玩意?
而且……她似乎下意識地把影子的一部分,留在了那兩個小家伙那里?
她還想繼續(xù)思考,卻覺得心口的疼痛愈發(fā)難以忍耐了。
唔……
紅衣女子微微蹙眉,突然五指成爪,反手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下一瞬,一整顆鮮血淋漓的心臟在她掌心跳動,燕飛秋垂著肩膀安靜地站立著,被一爪之下直接抓碎的雪白肋骨在她空蕩蕩的胸腔里混合破碎血肉突兀地支棱著,傷口流淌出的鮮血融入紅霧,激起一陣陣躁動不安的翻滾。
她仿若不覺,一手握著兵符,一手握著自己的心臟。
疼得好煩。
燕飛秋捏著心臟的手指微微一松,血淋淋的肉塊從指中翻滾落下,地上的影子張開了一張嘴,無聲無息吞下了整顆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