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鸞殿，大梁歷代皇后的居所，坐落在后宮的正中央，緊挨著養(yǎng)心殿。殿如其名，如鳳棲所。
白玉石鋪滿整個宮殿，帶著溫潤的光澤，紫檀木雕梁上的鳳凰展翅欲飛，水晶玉璧制成的燈盞五步一個，極盡華貴。
珍珠軟簾的背后，尹皇后剛喝了碗杏仁羹，靠在長榻上養(yǎng)神。
她一身絳色繡著鳳凰的宮裝，精致華美，連盤扣都以珍珠為結(jié)。雖年過四十，她卻保養(yǎng)得極好，皮膚光滑白皙，兩鬢如鴉，身上還帶著淡淡的婦人體香，風(fēng)韻十足。
“娘娘，尹首輔來了?！闭剖碌拿饭霉迷谥楹熗庹f道。
她聞言施施然從榻上起來，一手搭在掌事姑姑手中，姿容極美地走出珠簾。
“哥哥。今兒怎么得空來妹妹這里？”
“剛下朝，聽說今日霄兒要來你宮中問安？”尹珅淡淡說道。
他今日穿著緋色朝服，極具威嚴(yán)。雖說是公子霄的舅舅，公子霄卻與他不甚親近。
這也怪不得他的外甥，他素來陰狠慣了，身邊也只有這個皇后妹妹愿意與他說些心底話，那還是他們打小一起長大的情分。
往日他去南三所，公子霄常找各種理由閉門不見，所以今日才會到皇后宮中來等。
“哥哥先坐，霄兒一會兒就來。”
尹皇后微微笑了笑，又吩咐梅姑姑道，“去沏一壺安溪的鐵觀音?！?p> 雖說公子霄不愛與尹珅親近，鐘愛安溪鐵觀音的習(xí)慣卻是莫名的相似。而且二人都挑剔的很，換了別的產(chǎn)地一口便能嘗出來。
沒過多久，公子霄便前來問安。
他剛踏進(jìn)鳳鸞殿大門，抬眼對上尹珅的視線，眸色幽黑，帶著某種深藏的意味。
一股寒意自肺腑而生，莫名籠罩在他的心頭。
他以為自己年滿二十，這次從江陵回來馬上就要擔(dān)任監(jiān)國的大任，羽翼漸豐。
然而在他的面前，光是看著自己的舅舅，就已經(jīng)感到忌恐。
他像只故作鎮(zhèn)定的幼獸，面對一只久經(jīng)殺伐的老狼。
看來這次是避不開了，他心想，該面對的，總歸要面對。
“舅舅，你也在？”他拱手行禮道。
“嗯?！?p> 老者低沉著嗓音哼了一聲，“我這個當(dāng)舅舅的，找霄兒私底下說幾句話，可是不容易?！?p> 他眼睛斜瞄著公子霄，仿佛是在責(zé)難他的避而不見。
“近日剛剛回京，南三所有些政務(wù)要處理，所以忙了些。”他隨口找了個理由。
尹珅沒有接他搪塞的話：“這次下江陵，你對我送你的禮物，可還滿意？”
“舅舅這話是什么意思？”他的眼神不再閃躲，靜靜凝視著尹珅。
薄唇微微揚(yáng)起，尹珅笑道：“孫建利和劉澄，都是我送你的禮物?！?p> 那個笑容，仿佛是一頭宣誓主權(quán)的狼，告訴他，這一切，都是他計劃好的。
公子霄雖然知道孫建利之前跟尹珅走得近，卻沒想到他會賣了自己的羽翼來助他拿到監(jiān)國的權(quán)力。
他倒吸一口涼氣，明白尹珅為了利益，沒有什么是不能出賣的。
那雙幽黑的眼睛，漸漸蒼老的眼皮略微有些耷拉，卻抵擋不住他眸底的無情與狠厲。
他沉默不語，這幾個月曾經(jīng)讓他感覺到為國為民的辛勞與充實(shí)，在他的一句話之下，土崩瓦解。
“孫建利不是你的人么？”他淡淡問道。
“曾經(jīng)是。但既然洪災(zāi)貪腐案包不住了，總得找兩個領(lǐng)罪的?！币|輕輕抿了一口鐵觀音，一副享受的神情。
“沒想到這兩個死東西膽子挺大，不想乖乖當(dāng)替罪羊，還敢狗急跳墻勾結(jié)水賊，殺太子和朝廷大臣滅口?！?p> 尹珅冷哼了兩聲，他從來沒把孫建利和劉澄放在眼里，既然他們敢襲擊官船，那就順?biāo)浦圩寣O建利死在船上。
置于那個劉澄，他全家老小的命都在他的手里，自己也就是個地方小官，連他尹珅的面都沒見過，還不如燕京的一只雀鳥。
讓他被押解回京，也算是活捉一個奸臣，又為公子霄的政績增色了幾分。
他接著說道：“這樣也好，讓你南下江陵的故事更加精彩，想必皇帝老兒也會心疼心疼你?！?p> 公子霄只覺得一顆鴻鵠之志的心，被萬千黑色的毒藤纏住，越是掙扎，就被它們纏得越深。
鮮艷的羽翼染上了黑色的毒液，每一次振翅，都是鉆心的疼痛。
“這么說，白玉虎符也在你那？”
“是又如何？”尹珅接著喝茶，漫不經(jīng)心地答道。
“既然馬上就能拿到監(jiān)國權(quán)，可以把虎符還給我了吧？”公子霄問道，
尹珅冷笑了兩聲，將茶杯放下，整理了兩下朝服，轉(zhuǎn)身打算離去，“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p> 沒了虎符，他便什么都沒了。朝堂上過半的大臣都是尹珅的羽翼，還有三成見風(fēng)使舵，剩下的幾個忠臣只有被打壓的份。
他曾經(jīng)以為，待到二十歲，拿到虎符，便有了自己的力量，他果然還是太天真了。
他攥緊了拳頭，鼓起壓在心底的勇氣道：“敢問舅舅，什么時候才是時候？”
尹珅沒有理會他，仿佛從沒把這幼獸放在眼里，他走到鳳鸞殿門口時，幽幽丟下一句，“待你不再有婦人之仁的時候?！?p> 說罷便揚(yáng)長而去，留公子霄垂頭喪氣地站在原地。
尹皇后見他們甥舅倆一直劍拔弩張，也沒敢吭聲?，F(xiàn)下尹珅走了，她輕輕扶住公子霄的肩，柔聲道，“霄兒，這都是為了你好?！?p> 她幫他捋了捋帽冠下的碎發(fā)，勸慰道：“你也知道，你被封為太子僅僅是因為大梁有立嫡長子為太子的規(guī)矩。永樂帝心中最疼愛的是誰，你不知道嗎？”
公子霄沒有說話，他只呆呆站著，想起安歌在上云鎮(zhèn)的夜晚對他說的一席話，心中升起一陣?yán)⒕魏托懒w。
他堂堂大梁太子，竟連一個小女子都不如。她一個瘦瘦小小的人兒，一雙澄澈的眼神，在江陵府挺身而出。
她才是鯤鵬展翅，奮起而飛，而他，只是一只泥沼中滿身荊棘的玄鳥，不能望其項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