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凍雨蝕骨。殿內(nèi),紅羅炭暖。
幽深,寂靜。
燕王寢宮,下有火道,上有熏籠,困意融融。
燕王武睿卻一夜未眠。
五位嬪妃大被同眠,他卻記不得她們的名字,甚至過了今日,他此生都不會與她們相見。
荒淫無度,這就是人們給他的評語。
隨他們?nèi)グ伞?p> 武睿從白肉交疊中抽身而出。大殿陰影中竄出一道黑影,從嬪妃身側(cè)一一掠過,讓她們徹底入眠。
隨后,那黑影又隱入大殿一角,垂手而立。
武睿看了眼熟睡的嬪妃,突然有些心煩,緩緩走到床邊。
黑影再次走出暗影,手中捧著件袍子,黑體紅邊,上繡五爪金龍。
武睿站在床邊,肌肉棱角分明。
黑影為他披上袍子,懸絲結(jié)扣,井井有條。
還未穿戴完畢,武睿便伸展四肢,赤足邁向?qū)媽m大門。
黑影緊跟其后,左手捻開龍袍背后的幾絲褶皺,右手提著雙靴子,“陛下,天寒地凍,保重龍體?!?p> “無妨。”武睿搖了搖頭。
他摸著兩撇短胡,加快腳步。
一主一仆,一前一后,兩人相隔三步,絲毫不差。
走到門前,武睿猛然推開大門,寒風(fēng)涌入殿中,吹起衣袍,凍雨隨風(fēng)而至。
黑影閃到武睿側(cè)后半步,狂風(fēng)驟雨滑向兩邊,點滴不落身上。
直到這時候,才能看清那黑影。
披著藏青的宦官服,滿臉溝壑,已是年邁。一對眸子渾濁不清,顯然是個瞎子,“風(fēng)雨飄搖,陛下,保重龍體?!?p> 武睿望著凍雨,緩緩說道:“夢兒和莫兒可曾安置妥當(dāng)?”
老宦點頭應(yīng)道:“公主與世子已經(jīng)保護周全?!?p> 武睿眉頭舒展,復(fù)又皺緊,“應(yīng)該開始了吧?!?p> 老宦低聲道:“方才,老奴已有感應(yīng),皇城西北方,現(xiàn)一天位?!?p> 武睿微微一笑,“看來,他很滿意孤送給他的驚喜啊?!?p> 老宦接著說道:“可要進行下一步?”
“那是自然。”武睿轉(zhuǎn)身朝殿內(nèi)走去,語透陰冷,
“孤可是好生想念,孤的三大輔臣。”
老宦靜靜合上紅漆大門,殿內(nèi)重歸一片昏暗。
大殿肅然,大內(nèi)肅然,王都在凍雨下瑟瑟。
……
昌隆,今日隱在沉寂之中。
躍馬夜市的另一邊,有個幽靜小院,院掛匾額司徒府。
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院落的寧靜。
一中年儒生,身著青衣,快步走到門前。
這是司徒書房,羅國便在其中。
房門洞開,儒生先是端正衣冠,這才踏入房中。
屋里彌散著淡淡的香氣。
羅國生性好潔,每日沐浴,專寵一款自西域而來的香丸。他不僅隨身攜帶香囊,還將香料泡酒飲用,每每說話便是口吐如蘭。
此刻,司徒大人正捧著一張宣紙,低聲默念。
那宣紙質(zhì)量極差,與府中澄心堂紙?zhí)觳畹貏e,和稍次的玉水紙也是不可相比。
可羅國看得極為專注。
這張近乎草紙的東西上,難道能夠生出花來?
“老爺。”儒生輕聲說道:“大王召你入宮。”
羅國皺了皺眉,“讓他等著?!?p> 儒生不敢說話,低頭立在一邊。
半柱香后,羅國才仰天長嘆,“果然好文章!果然好才情!當(dāng)初老夫建尋才閣,為的就是這海底的金沙!好!好!好!”
連呼三個好字,羅國才將目光掃向身側(cè)儒生,語氣淡漠,語出驚人,“那個小畜生又有什么混賬事?”
儒生躬身道:“宦官不曾言明,只是看他面色焦急,只怕有什么大事。”
“大事?”羅國冷哼一聲,“他能有什么大事。不過是個小娃娃,以為一國之主是過家家嗎?”
儒生趕緊回道:“武睿自然無用,這大燕國還是要靠司徒大人您啊?!?p> 羅國微笑額首,捻動胸前長須,“滿朝文武,也就崔祿商入眼,人熊還是嫩了些。”
他再次低頭看了眼手中草紙,嘴角揚起一絲笑意,“以文觀人,這個破落書生,若是給他十年,必能成我接班之人。”
“伊世羽?”羅國撫著紙上正楷,“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倒是一個好名字??上В上О??!?p> 他捏住宣紙兩頭,用力一撕!
錦繡文章,成了漫天紙屑!
“大燕只需要我一個才高八斗?!?p> 羅國走出書房,“老規(guī)矩,名單在我桌上。閻王爺會欣賞他們的滿腹經(jīng)綸。”
儒生一鞠到底,唯唯諾諾地應(yīng)了一聲,始終不敢抬頭。
司徒府外便是躍馬夜市,寸土寸金的地方,卻有間破落小店。
屋頂有個破洞,今日已經(jīng)補上,不至漏雨。
“何氏羊肉館”百年老店,在王都中有口皆碑,只是近年來蕭條不少。
今日下了凍雨,更是沒什么生意。
店主何老乏得直打瞌睡。
若是上了年紀(jì)的昌隆百姓,誰不知何一刀的名號?誰不想嘗何老的兩手絕活?
一道白水羊肉,只取羊頭活肉,講究色白潔凈,肉片薄大。撒上適當(dāng)椒鹽,那真是醇香不膩,真正的人間美味。
另一道白魁燒羊肉,最是適合下酒。燙、緊、袪、煮,煟,炸六道工序,不能有絲毫差錯。也只有何老的刀工廚藝能燒好此菜。入口酥脆,入喉香氣縈繞,回味無窮。
可惜時過境遷,狄國擾邊,少了草原羊,生意可不好做。
今日,店里便只有一個老主顧。
白發(fā)蒼蒼的老頭兒,慢條斯理地夾著羊肉,手邊放一壺酒。
那悠然自得模樣,倒是與屋外狂風(fēng)暴雨反差極大。
何老實在無聊,張口說道:“老崔,咱倆認(rèn)識多久了?”
老崔放下筷子,“二十多年了,那時店里還不曾這樣冷清?!?p> “還不是怪這世道。”何老嘆了口氣,“說來也是奇怪,你原本都是月中光顧,今天這大風(fēng)大雨,怎么起了興致?”
老崔夾起一片羊肉,“喜歡吃,自然要多吃幾次。”
“來日方長,你這是急個甚?!焙卫夏樕闲χ?,有人光顧自然高興。
老崔微微一笑,突然問道:“你覺著當(dāng)朝燕王如何?”
“燕王?”何老打了個哈欠,“王家貴胄還不是那樣,不把咱們放在心上?!?p> 他敲了敲桌子,繼續(xù)說道:“特別是三大輔臣,更不是東西。”
“董蠻武,什么狗屁人熊。狄狗子都欺負(fù)到了臉上,屁都不放一個。什么大燕精兵,都是孬種。害得咱連生意都做不了?!?p> “還有那個羅國。只會紙上談兵,風(fēng)花雪月。娘的,前兩年南方鬧洪水,死了不少百姓。這老不死的居然寫了個江水賦,歌頌決堤江水的宏偉壯觀!這他娘的是把人命當(dāng)什么?”
“還有那個司空,崔祿商!”
老崔扯了扯嘴角。
“咱可聽說,燕王要給咱們減稅,促進商業(yè)??赡阒鯓??這道旨意被崔祿商一口駁回!而且貪得無厭,哼!為官四十載,天高十丈。不掙個盆滿缽滿,怎么對得起司空的名號?”
老崔搖了搖頭,不置可否。
何老似乎意猶未盡,還未說話,風(fēng)雨中傳來馬蹄聲響。
青帽小斯?jié)L鞍下馬,濕漉漉地躥進店里,拱起雙手,單膝跪在桌前,“崔大人。大王召你入宮。”
崔大人嘆了口氣,“終于來了?!?p> 羊肉下肚,他將酒飲盡,不緊不慢地整了整身上便服。
他從袖中掏出一錠白銀,放在桌上,“老何,這么多年,承蒙照顧了?!闭f罷,他便撐起手邊雨傘,緩緩消失在雨幕之中。
留下目瞪口呆的何老,呆在原地。
雨一直下,阻了行人腳步,阻不了雄鷹翱翔。
雨幕雷光之中,健碩黑影云中翱翔,羽翼沾身。
振翅,盤旋,突然一個急墜,落向地面。
一黑甲騎兵,高舉手臂,灰鷹穩(wěn)穩(wěn)停在臂上。
黑騎翻找灰鷹足下,發(fā)現(xiàn)一木簽,簽上刻有小字。
黑騎將木簽來回看了兩遍,隨后振臂一揮。
灰鷹振翅,黑騎調(diào)轉(zhuǎn)馬頭。
黑騎在坡上冒雨疾馳,坡下上千黑騎如同黑色洪潮。
黑騎下坡,并入洪流之中。
洪流的最前端,是個黑塔漢子,董蠻武。
“將軍!”那召鷹黑騎跟在董蠻武側(cè)后,相差半個馬身,“大王召你入宮?!?p> 董蠻武沒有立刻回應(yīng),他拉緊韁繩,黑馬人立而起。
身后上千黑騎同時駐馬,整齊劃一。
暴雨之中,千余人鴉雀無聲,面無表情,可董蠻武從他們眼中讀出了一個詞匯。
不甘心!
“本帥知道!”董蠻武高聲說道。
他牽動韁繩,在陣前挪步,“你們相信自己不會輸給天位!你們知道,即便全軍覆沒,也絕不會讓柳鳳泊全身而退?!?p> “本帥知道你們的驕傲,本帥也知道你們需要一個解釋?!倍U武摸了摸腰間匕首,“需要一個,面對天位柳鳳泊落荒而逃的解釋?!?p> “是的。落荒而逃。這就是你們的理解?!倍U武咧嘴一笑,“你們真的想要答案?”
有人的目光開始閃爍。
董蠻武卻收起了笑容,墨眉一皺,目沉如水。
他的目光從每一個人臉頰上掃過,然而一字一頓地說道:“本帥不會給你們答案。你們只能選擇跟我走,或者滾回塞北!”
所有黑騎渾身一震。
說罷,董蠻武調(diào)轉(zhuǎn)馬頭,策馬揚鞭。
茫茫大雨,千余黑騎緊緊相隨,一個不落。
即便他們知道,現(xiàn)在所行的,不是回營之路。
兵馬直沖王都而去。
大將軍這是要反?
若是要反。
那便反吧!
只要是跟在大將軍麾下。
即便是陰曹地府。
也要鬧個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