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正是倒春寒的時候,風(fēng)吹在身上還有幾分清晰的寒意,然而武林人士早已換上了春裝,開始又一年的你爭我奪。而今武林的頭等大事便是盟主人選,挨不上邊的只能一路上吹噓著要找陸小公子,不停地去人多的地方打聽,重復(fù)自己名號,來換取些江湖地位。
只有一個單薄的人影出現(xiàn)在通往菱歌城的大路上,他與那些沽名釣譽(yù)的人不同,他迫切地需要找回陸閑,來換取自己想要的東西。為此,他靠著辨認(rèn)馬蹄鐵的功夫,一路查到這里,終于等來了決戰(zhàn)時刻。
蹄聲由遠(yuǎn)及近,他將武器慢慢出鞘,陽光下立刻出現(xiàn)一道寒光,他提起轉(zhuǎn)身,正對著迎面而來的快馬,大吼道“冰鞘小兒,休得”話還沒說完,就被蕭謁一馬蹄子踏過去了。
“人家光明正大要求對決,你卻打也不打就這么踏馬而過,太不尊重武道,把昏迷的人扔在路當(dāng)中更是有違仁義。”陸閑的訓(xùn)斥還沒說完,蕭謁已經(jīng)忍不住笑出聲來,“他是來殺我的,我還要和他講仁義?至尊堂都給你灌輸了什么傻東西?!?p> “這不是至尊堂教我的,是我爹教的?!标戦e雖然行動受限,卻還是扭過脖子想去看那人的傷勢,可惜已經(jīng)離得太遠(yuǎn),他不由得又氣又急,“我爹尊重每一個對手,和人決斗也盡量不讓對方受傷,如果對方受了重傷一定把他送到大夫那兒。”
蕭謁可不認(rèn)這套東西,“說書的把你爹吹得仁義無雙,可怎么那些受過你爹恩惠的人都不來啊?”陸閑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咬著嘴唇說到,“我不要任何人來救,我也是個江湖男兒,自己能跑?!?p> 蕭謁又被他逗得大笑,一時興起,“看不出陸小公子那么能耐,不如咱們打個賭,前面我們不走山林小道,進(jìn)菱歌城,給你一天時間,你要能跑得掉,我就不追了,如果跑不掉,就別再給我添麻煩?!?p> 聽說有機(jī)會逃走,陸閑這樣的小孩子哪會多想,當(dāng)即一口答應(yīng)下來,蕭謁卻是要追加要求,“這機(jī)會也不能白給你,咱們得約法三章,不能向人求救,不能跑出城門,不能告訴別人我們的賭約?!?p> “好。”陸閑答應(yīng)地如此爽快,反讓蕭謁收斂起笑容,“可別想著耍小聰明。我可是冰鞘山的人,想守約就守約,想毀約就毀約,不高興了就一刀下去,千萬別惹我。”“才不會呢,”陸閑一口反駁回去,“此處偏僻,一出城門目標(biāo)更大,不如躲在人群里;向人求救,倍顯無能,壞我父親名聲,我是斷不會做的;至于第三條么,我才不要和你這個魔頭扯上關(guān)系?!?p> 蕭謁重新打量起這個落魄的小孩,“聽這幾句話,倒是我小瞧你了。那咱可就說好了,這次跑不掉就別再動這念想?!标戦e鄭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爹說了,對壞人也要守信用?!卑咽捴]笑得差點(diǎn)摔下馬去。
一陣疾風(fēng)般的奔馳后,快馬便來到了菱歌城前,蕭謁遠(yuǎn)遠(yuǎn)勒住韁繩,把陸閑提溜到地上,“你自己過去吧,我不看你往哪兒跑,日落時分找不著你,你就自己挑個順眼的門派讓他們送你回去。”說罷還丟給他一塊散碎銀兩。
陸閑沒有答話,但那表情顯然是有幾分錯愕的,然而他沒有細(xì)想,而是快步奔入了城內(nèi)。正在城門外扯著嗓子詢問陸小公子的各派弟子并不識得那孩子就是陸閑,仍舊大張旗鼓地四處嚷嚷。陸閑完全沒有在他們邊上停留,一頭扎進(jìn)了人群中。
他并不急著躲藏,而是與路邊玩耍的孩子們攀談起來。這些孩子大多是跟著父母走街串巷的小商販,也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做生意,與他換了衣服,又跟著他去吃糖葫蘆。陸閑將找下的一堆銅錢藏在內(nèi)袋中,只留些許銅板在外口袋,將束發(fā)的樣式也換了,這才去找落腳點(diǎn)。
蕭謁敢與他打這個賭,必定是胸有成竹,多半是猜到他會去哪兒,等著堵他,因此這城中與守一盟有關(guān)的地方都不能去。陸閑沿著大路四處打量,不多時便感嘆起蕭謁的好盤算。這座城池十分工整,只有中間一條寬闊的主干道,往兩旁延伸出僅有一車寬的支路若干,無論向哪條支路望去,都能一眼看到青磚砌成的城墻,不見任何彎彎繞的小路。
而那些支路都略顯冷清,想必是店家酒肆都在主干道上,旁支都是些民居,互相熟稔。陸閑并不容易相信陌生人,自然不會躲進(jìn)民宅或是人煙太過稀少的地方,那便只能混在主干道上。如此,依著蕭謁的輕功和眼力,找他自不是難事。
即便看穿這些,他也沒有分毫沮喪,而是沿著主干道緩緩行走,思考著哪兒不引人注目。正路過一處熱鬧的茶肆,忽聽得一聲驚堂木,“那都是百年參天大樹,上面密密麻麻地劃滿了劍痕,俱是出自豪雨門兩柄利刃——夏音與六飛。蟬不知雪,這或許就是宿命吧。想那陸大俠一生仗義,每有交鋒必是奮勇當(dāng)先,路見不平定然拔刀相助,無論門派出身、武功高下都是一視同仁,當(dāng)?shù)闷疬@個俠字??赡闹@末路竟是在自己人的手里,真是可嘆。”
周圍人都是一陣唏噓,這故事他們已聽不少人說過,大同小異,也知道此刻該是散場了,紛紛準(zhǔn)備結(jié)賬,可那說書人并不落下驚堂木,而是長嘆一聲,“哎,陸大俠豪氣沖天,可也是個普通的父親,每每出門辦事都會買個糖人給孩子。那日,他走得匆忙,忘了給零花,小孩子在街上瞎逛瘋玩了半日,還和人打了一架,弄得衣服臟兮兮的,回來大家正調(diào)侃他爹要打他,把孩子嚇得都快哭了。卻沒想到,迎面來了幾匹高頭大馬,載著至尊堂和絡(luò)繹庭的人,領(lǐng)頭的蹲下身來,什么也沒說,周圍人就都明白了。可憐這小孩子站那兒直接傻了,哭都哭不出來?!?p> 講到此處,那驚堂木才輕輕按下,雖不是什么驚心動魄的收尾,卻讓人紛紛叫好。唯有陸閑怔怔站在那里,滾下幾滴淚來?!扒葡壬@水平,把孩子都給說哭了?!北娙俗冎▋悍Q贊那說書人,想讓他多講一折,倒弄得他頗不好意思,攏了攏賞錢,往陸閑這兒走來。
陸閑尤未回過神來,忽然發(fā)覺有人接近,下意識地往后一縮,卻見對方蹲下身來,遞給他一個銅板,“拿去買糖吃吧?!蹦侨丝粗嫔?,笑容也親和,許是那書中故事太讓人留戀,許是心中仍有所念,陸閑鬼使神差地接下了這枚銅板,輕聲說了句謝謝。那說書的卻答到,“謝謝陸大俠吧,是他讓大家有聽書的閑暇,讓我這個無用之人有口飯吃,事間大義,莫過于此。”
小孩低著頭,一溜煙跑了。一直跑到支巷的盡頭,他才蹲在地上,大哭起來。他太過傷心,以至于沒發(fā)現(xiàn)有人緩緩接近,待到陰影覆蓋在身上,他才抬起頭來,才打了個照面就嚇得撒腿狂奔。然而武藝不佳的小毛孩哪里跑得過絡(luò)繹庭副掌門,沒跑出幾步,陸閑就被任鄉(xiāng)一把抓在手上,“陸小公子,你跑什么,我?guī)慊厝??!?p> 他的臉上也掛著笑容,可看在陸閑眼里卻很瘆人,不禁嚇得發(fā)起抖來。候營聞聲而來,看清陸閑的臉后便哈哈大笑,“這回可揚(yáng)名立萬了,陸小公子又幫了我們一次。”任鄉(xiāng)立馬瞪著他,使得對方噤若寒蟬,旋即又仔細(xì)看著陸閑表情,忽然萌發(fā)出殺意。
陸閑本就緊張,又一向機(jī)警敏銳,被那明顯的殺意一激,竟就著手里的銅板去劃他的眼睛,任鄉(xiāng)大嚷起來,一手掐上陸閑的脖子,卻被一顆飛來的石子打得痛到放手。
“爺剛想去酒樓吃頓好的,你們在這作甚?”
兩人被蕭謁打得丟盔棄甲,候營竟大喊著玄炎狂魔殺人啦,一路往外奔逃,任鄉(xiāng)雖還有幾分副掌門的氣勢,卻也只是撐著架子往外退。蕭謁倒也不急著追,輕輕踢了陸閑一下,“嘿,嘿,小孩。”卻見他拽著帶血的銅板神情駭人,直勾勾地盯著那兩人。
此時街上已經(jīng)全亂了,蕭謁索性一把提起陸閑,三兩步踏去,切瓜砍菜般就把那兩人殺了,隨后一路招搖過市,繞著遠(yuǎn)路出城去了。陸閑一路上都在沉默,也沒有對賭約的提前結(jié)束感到不滿,直到跑進(jìn)密林中,還是直勾勾地盯著那枚銅錢目不轉(zhuǎn)睛。
蕭謁忍不住拍拍他,“這就嚇傻了?賭約還記不記得啦。這次一日未滿,下回補(bǔ)給你,可別讓人說我欺負(fù)小孩?!标戦e緩緩擦干凈那枚銅錢,將它貼身放好,“我欠你一個大人情,該是我還你的?!?p> “有意思。”蕭謁笑著答到,卻也不問緣由,只是快馬加鞭向前跑去。而陸閑,也沒有追問,蕭謁繞路的時候,早已死在巷中的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