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章 葵本向陽（3）

　　飄靈脈腳下偏西、鄴安之南有一小城，名南原。南原雖小但緊臨青道教所在的青茫山，也靠近孟國和艻桑的邊界拜師問道，商貿(mào)往來，也算熱鬧繁盛。

　　“話說那云羅國的劍仙——現(xiàn)在要改口叫劍魔了，她與鎮(zhèn)西將軍有一段青梅竹馬的感情。那鎮(zhèn)西將軍，姓孟名照，是開國大將軍一手帶起來的，箭術(shù)絕妙！弓拉如滿月，箭射似流星！可這般的英雄豪杰，竟然在新婚當(dāng)晚，拋下他的美嬌娘——主角尹頌，跑了！”

　　聽說書的人們一片噓聲。這個破破爛爛的茶棚里坐著的也無非三教九流，說書的坐在歪腿板桌旁，一拍小醒木，再要開口，瞥見一黑臉大漢扛個大麻袋，一臉的“不好惹”。大漢開口：“你們可知那風(fēng)吟樓在何處？”

　　“何處來的粗漢子？莫惹了我們興致！”“就是就是！”“說書的！繼續(xù)！”好在那些聽眾也是道上混的，不怕黑漢子砸場子，說書人清清嗓子，繼續(xù)講：

　　“孟將軍口碑一向極好，視卒如嬰兒，視卒如愛子，為人也是剛正不阿，那叫一個頂天立地！卻不知何故得罪了淙陵白氏，白家主在冥府高價懸賞了孟照首級?！?p>　　“冥府”一出，眾人紛紛抽氣：那可是江湖上響當(dāng)當(dāng)?shù)捻敿墯⑹纸M織，不知鎮(zhèn)西將軍和劍仙聯(lián)手，能否抵擋冥府追殺？

　　黑臉大漢默默撿了個板凳坐下，把肩上扛的麻袋擱地上。麻袋幾不可見地動了動。

　　“就在孟將軍新婚之日，被賊子引了出去。劍魔尹頌還被蒙在鼓里，后來終于找不到新郎，周圍人這才告知了尹頌。尹頌找到自己的新郎官時，孟將軍已經(jīng)尸首分離。那孟將軍死狀，也是威風(fēng)凜凜地持刀站立。好不凜然！好不可惜！哎——”

　　黑臉大漢湊向一聽眾，低聲道：“這講的是何話本？”

　　“’劍魔碎玉’啊！還能是什么話本？你還不知道？這些天估計孟國所有的說書人都在講這樁血案呢！”

　　大漢閉了嘴，環(huán)視一圈，發(fā)覺眾人都癡迷在話本里，沒法插話，就只好等說書說完了。

　　白珉悠悠轉(zhuǎn)醒，一睜眼滿目粗布，不知在哪里。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捆住了，嘴上綁了布條，嘴里含了布巾，發(fā)不出聲音。而且渾身無力，他回憶最后的意識，是在和蒙大叔喝酒……

　　“尹頌悲慟欲絕，憤恨難當(dāng)，新婚之日卻是永別之時！她提著神兵——和、荒二劍便尋跡追殺過去。劍魔尹頌，何許人也？十六入擇命，二十破回春！當(dāng)今武學(xué)奇才，穿天榜上有名！一路風(fēng)馳電掣，追到冥府老巢，酆都大帝早仙游多年，當(dāng)時十殿閻羅也只有五人在冥府坐鎮(zhèn)。尹頌雙劍祭出，人間地獄！冥府元氣大傷，五閻羅全部去見了閻羅！尹頌知曉了是白家主懸賞孟照首級，又一夜未歇，直奔白家主現(xiàn)居地，離此處不到二十里的鄴安！”

　　眾人驚呼，滅門血案離自己竟然這么近！雖然大部分人這些天已經(jīng)聽過千奇百怪的版本，但血案發(fā)生地鄴安沒有變，眾人也都沉浸其中。

　　白珉被困住，想了想如何逃走，但沒有任何辦法。他聽見“尹頌”，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凝神細聽。

　　“據(jù)說，尹頌入魔，只會說一句：’還孟照首級，取白衍首級！’她在鄴安白府沒有尋到仇家白衍，將白府家眷屠盡！尸山血海！血腥沖天，久久不散！”

　　白珉鼻子酸了下，忍著繼續(xù)聽他說。

　　“劍魔尹頌沒尋到孟照首級，也沒能手刃仇人，繼續(xù)趕至鄴安北面不遠的淙陵。淙陵乃是白氏老巢，當(dāng)年白清源在凈嶺發(fā)現(xiàn)玉礦，玉商起家，白氏玉孟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但真正讓白家名揚天下的是現(xiàn)任家主，前國師白衍?？瓤取哆h了……”

　　“嘁——”底下人又是一片噓聲。白珉一直聽著，說書的確實東扯西拉的，水平不行。他心道：本子給他，讓他來講，保管繪聲繪色，叫在場所有人涕淚俱下……想到這他笑了笑，笑著笑著就有點難受。就算他講得再好，天花亂墜，估計除了他，在場的也不會掉一滴眼淚，只當(dāng)江湖恩怨，來聽個茶余飯后的時間。

　　“尹頌趕到淙陵白府，白衍五弟白銜早早收到消息，提前把家里老小轉(zhuǎn)移出去，做好御敵準(zhǔn)備。這般又有何用？留在白府的剩下的人還是全軍覆沒。尹頌離去，繼續(xù)在江湖上尋找白衍……淙陵白氏遭此重?fù)?，現(xiàn)存白氏玉通通被毀……這才有了’劍魔碎玉’一說?！?p>　　白珉心里納悶，尹頌即是去尋仇，只找父親和首級，也會殺了白府所有人，可玉石存量很多，她有這功夫為何要跟玉石過不去？

　　蒙大叔見終于散了場，才起來找人問路。那些聽眾慢慢散了，問了五六個人，才打聽到風(fēng)吟樓所在處。他一把扛起白珉所在的麻袋，大步流星出了茶棚，向風(fēng)吟樓趕過去。

　　風(fēng)吟樓？身上藥力還沒過，白珉一點氣力也沒有，任人宰割般。他不知蒙大叔要干什么，至少不會要了他的命，說不上恨大叔，畢竟當(dāng)初是救過他的。所以現(xiàn)在非常迷茫，無處可去，無人可依。反過來，他還不知白蓉如何，他還被人依靠著……

　　蒙大叔沖進風(fēng)吟樓，被迎面而來的濃郁熏香弄的暈頭轉(zhuǎn)向。里面的紙醉金迷，奢華淫靡讓他看呆了眼。“哥，來玩么？”一溫軟玉手攀上蒙大叔肩膀，女子花枝招展，媚氣橫生。蒙大叔撥開她的手：“我找你們當(dāng)家的。”

　　白珉曉得這是什么地方了，聽那女子的軟言軟語，起了一層雞皮。

　　“?。慨?dāng)家的價錢可能更貴些……”女子低頭嗤嗤一笑。蒙大叔耐心終于耗盡，閃電般抽出匕首抵在那狐媚子臉上：“先給你開一道？”狐媚子尖叫后，終于不再調(diào)笑，立即跑開。

　　周圍一圈人仿佛沒有聽見尖叫一般繼續(xù)作樂。突然一圈比大叔還要壯實的大漢圍住大叔，他們剛要打。

　　“等等??！”這聲音沒有狐媚子的惡心人了，“誤會了！他是來找我的?！边@女子也是同狐媚子一般的花枝招展，但沒有狐媚子的妖里妖氣，聲音清越好聽。

　　“添麻煩了各位大哥?！?p>　　“牡丹姑娘。”眾大漢招呼一聲就散了。

　　“阿葵？！”蒙大叔驚喜道。

　　“不要叫我阿葵，我叫牡丹……跟我進來吧?！眱扇诉M了間房，相對無言。

　　“找我做甚？”

　　“贖你回去。你娘她……”蒙大叔把蘭姨現(xiàn)在尋死覓活的狀態(tài)給她說了，也說了他騙了她丑福還有救，以暫時穩(wěn)住她心神。

　　“我希望你回去，好好在我們身邊，安撫你娘，讓她不要再尋死了?！?p>　　“哎……不是有王嬸在？”

　　“……你又不是不知道王嬸對我存的什么心思？心蘭現(xiàn)在看見她就情緒不穩(wěn)了……”蒙大叔嘆氣。

　　牡丹指了指墻角的麻袋：“那就是你要贖回我的銀票？一個人？”她苦澀一笑，“肯定不夠?！?p>　　“還有這個?！泵纱笫逭f著拿出一支簪子，“你看這個簪子。夠嗎？”

　　白珉雙眼圓睜，用恢復(fù)不多的氣力開始掙扎。他快要吐血了：簪子竟然到了蒙叔手里？！無論如何簪子都不能賣的?。?p>　　牡丹拿過簪子，端詳了下：“這不過是個普通玉簪子。我行頭都不夠買的?！彼X察到麻袋突然的劇烈反抗，走上前，把白珉從麻袋剝出來。

　　“……那該怎么辦？你沒有儲蓄嗎？”

　　“我的錢都給家里了！哪里來的儲蓄！”牡丹突然來氣，一指白珉，“你千里迢迢地背著這個東西來？就是看我一眼？”

　　白珉終于被放出來，被捆的雙手反剪，腿腳也被捆住了。他立刻使出吃奶的勁一拱一拱到蒙大叔腳邊，抬頭嚶嚶嗚嗚，雙眼含淚。他要拿回簪子，他要保護好小蓉……如果這都做不到，倒真不如和娘在地牢里一起死了。

　　蒙大叔見狀，蹲下來伸手就著他的淚水抹了抹他的臉，看上去干凈些，道：“你再看看，這孩子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可惜是個男孩?！?p>　　牡丹湊過來看白珉稍微白凈些的臉，此刻白珉雙目含淚，眼尾微紅，一副仿佛被欺負(fù)過，卻極能勾起憐愛之心的模樣。白珉眼里完全沒有牡丹，雙眼都看著那根簪子，并不斷地嘗試夠到蒙大叔手里的簪子。

　　“……好像……”牡丹掏出手帕，把白珉臉扳過來，給他細細擦臉，“確實……他叫什么？”

　　“樓更生?！泵纱笫逡财诖乜粗诅搿?p>　　“樓？！”牡丹嚇了一跳，“爹！你撿了個寶?。　彼姲诅肴娜鈮蚰歉⒆?，把簪子拿過來。白珉就向她撲來。

　　“這是你什么東西？很重要嗎？”

　　白珉瘋狂點頭，全然不覺自己身處險境，只要簪子在。

　　“那你乖乖聽話，在這別動?！蹦档ふf完，挽起蒙大叔手臂，兩人走到隔間說話。

　　“他多大？”

　　“沒問過，十一二歲的模樣?！?p>　　“……年齡尚可，他是可以賣個極好的價錢。不僅夠贖我，還夠還上債了……”

　　“什么？”

　　“西丹有一族，男子絕色。不少被人販子販到中原來了，賣作孌寵，極受當(dāng)朝達官貴族喜愛?！蹦档げ[起眼睛，“不過，那一族在西丹也是有頭有臉的，而被販賣過來的，西丹人性子烈，大多自盡了。沒貨源沒現(xiàn)存，現(xiàn)在還在活著的真貨，不過兩個。倒是假冒非常多?！?p>　　“他就是？！”

　　“樓氏，絕色，肯定沒問題。”

　　“爹……你用什么手段把人弄來的？不干不凈，不敢收的。而且……”牡丹想起白珉剛剛那副幾欲自絕的模樣，太招人憐惜了，“小小年紀(jì)，進來，不就是毀了一生么？”

　　“那你呢？”蒙大叔抬眼看著丑葵，冷冷道。

　　“我？反正已經(jīng)這樣了。再怎么樣也不會比現(xiàn)在差了吧……”牡丹別過頭去，不想讓父親看見自己眼里的淚花。

　　“那你娘呢？”

　　“……”

　　“你哥呢？”

　　“……”

　　“你何時這么胸懷天下了？叫你的親人和你受盡折磨，換天下太平，你愿不愿意？”蒙大叔聲音越發(fā)的冷，“我做了一生老百姓，未曾覺得為自己考慮有何過錯?！?p>　　“他是我在狼群里救出來的……你瞧，我?guī)资陙泶颢C為生，在山上救過的人不計其數(shù)，迷路的被獸群圍攻的……從未傷天害理，甚至救人無數(shù)，老天他有眼嗎？你看他放過我們了嗎？”

　　蒙大叔鐵了心要賣掉白珉，繼續(xù)道：

　　“保著他，你就回不去，待幾天過了你娘發(fā)現(xiàn)我騙她，她就要自盡了。我天天待屋里看著她？她病情惡化，我不打獵沒有錢，看著她病死？好吧，她死了后呢？你在這里人盡可夫，過盡下賤人的生活？你哥沒人管死外邊？”

　　蒙大叔平時話少，一口氣說這么多也不覺喘不上氣，只感覺心里壓著的不安的巨石慢慢移開了。他在勸丑葵，也在勸自己。

　　“夠了！別說了！你賣吧！”牡丹用袖子拭淚，趕忙出了隔間，她不想讓父親看見自己的眼淚，也就沒有看見蒙大叔濕潤的眼眶。

　　白珉乖乖地沒有動，但里面說話聲音很大，墻壁不隔音，他都聽見了。其實他心里想好了之后，命在自己手里，不像丑葵說的一生就完了：他可以忍辱負(fù)重，可以偽裝避開賀蘭耳目，可以試著在青樓里賺錢。甚至可以跟蒙叔商量分點錢，以便找識得靈器的高人放白蓉出來。白蓉狀況好的話，他們借著簪子就可以溜之大吉。

　　沒有那么差。白珉想著，翻個身，面朝天花板。這樣……也算是不違背母親的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箴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