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王夢澤
她讀六年級時,我剛好讀五年級。
盡管她大我兩歲,我卻比她先讀一年。
在名義上她是我姐,在身高上她卻矮我一截。
爸總是給她先買課外書,可她的成績卻是一塌糊涂。
她脾氣很暴躁,總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兒而發(fā)很大的火。
在我看來,她唯一的長處是體育成績很棒,中考時體育她得了滿分。
我自出生便是家里的獨生子,我有個很大度紳士般的爸爸,有個很慈祥勤勞的媽媽,還有個嘮嘮叨叨喜歡講故事的爺爺(只是,我自打出生便未見過我的奶奶)。他們把所有的關(guān)愛都給了我,家里所有的人都圍著我轉(zhuǎn),他們并沒有寵壞我,在他們的教導與熏陶下,我慢慢養(yǎng)成了愛讀書,愛沉默,愛思考的習慣。
可是,面對他們強加給我的一切,并不是我都喜歡。我也有自己的愛好,我也想過叛逆,但有時爸爸媽媽有時又十分尊重我的意見,倒讓我對他們產(chǎn)生愧疚,又怎敢言叛逆呢?
我要上五年級時,爸對我說,小澤,再過幾天,我就和你媽媽一起把你姐姐接過來,一起住,你同意嗎?
我有姐姐?我驚訝地問,以為自己聽錯了。
對,你有一個姐姐,爸說,她住在山區(qū),也就是我們的老家。
我很有些懷疑,扭頭看了看坐在我旁邊的媽媽,她看著我慈祥地笑,我問,那你們?yōu)槭裁匆郧安话阉舆^來呢?
爸爸摸了我的后頸,說,你不知道,我和你媽剛結(jié)婚時很窮,在這里還沒有落腳之地,所以就沒接你姐姐;而現(xiàn)在我們可以把你姐姐接過來了,因為日子過好了,這樣你也可以和你姐一起上學,我們一家人團聚過日子多好哇。
好啊,好啊,說到一半我放慢了語速,你們把她接過來吧。
我見到了我姐姐,她叫王相雨——一個挺靈氣的名字,卻很吃驚,要不是爸爸言辭鑿鑿,我絕對不相信我和她有血緣關(guān)系。她皮膚有些黝黑,不過是很健康那種,衣服也褪色了——估計至少穿了有兩年。第一次家人團聚,爸爸慷慨地解腰包,全家去德克士吃夜宵(雖是快餐店,但平時我是沒機會去的)。那晚上,我著實被我姐嚇著了——她當時吃了一個巨無霸漢堡,半個披薩外加一條雞腿和一根油條。我呆呆地看著她進食的過程,驚得連手里的油條都掉在了桌上。爸爸“呵呵”地笑起來,又灌了一口夜啤。媽媽趕忙把自己面前剩的半塊披薩也遞給他說,雨兒,慢慢吃,慢慢吃,這里還有……能吃是福嘛!
漸漸地,我開始厭惡起我姐,我總有點瞧不起她的感覺,盡管我們是姐弟。除了餐桌上的會晤,我和她沒有多余的交談,我看我的《盜墓筆記》,她看她的《熊出沒》,我玩我的乒乓球,她飆她的“小情歌”。
但我倆一直沒吵過架,一點矛盾都沒發(fā)生。
她成為初中生時,我正在讀六年級。
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慢慢促使我們走近了,促使我們相互了解對方。
冷漠的堅冰正在熔化。
我變得愛和我姐說話,我們談的話題多起來,學習、愛好、時事新聞……我突然間發(fā)現(xiàn),我姐其實很會說話——她并不是不敢發(fā)言的農(nóng)村孩子,每次同她談話,總是沒完沒了。她膽子很大,性格爽朗,即使她不知道的事情,也能說得一套一套的,逗得雅靜的父母也哈哈大笑。我發(fā)現(xiàn),自從我姐來后,家里就多了份生機。
我姐僅用了一個多月,就把黔江城估摸得比我還透,給她五塊錢,她知道在哪里小巷買到最可口的涼面;隨便一個陌生人向她尋路,她能告訴你要轉(zhuǎn)幾個彎,每一段街走多長可以最快到達。我開始仰仗我姐的這種特殊能力。我也隨她活潑起來,我們搶電視機遙控器,搶電腦的優(yōu)先權(quán),搞得家里一團糟。這時,媽總說,這倆野孩子。爺爺必須是大喝一聲,吵什么吵,都停下!王夢澤你也跟著你姐胡鬧……
我聽說我姐是從大足那里來的,便問她,大足石刻怎么樣?什么時候帶我們?nèi)⒂^一下?
她總劈頭蓋臉一頓罵,胡說!哪來大足石刻,連石碑都沒幾塊!
她怎么能老這樣說呢?我撓撓頭,不明白。
我發(fā)現(xiàn),我姐其實挺漂亮的——我以前怎么就沒注意呢?特別是她的笑容,很迷人。要是她不是我姐,我一定會追她的,每當她笑時,我總這樣想。
我成為初中生時,她在讀初二。
她是從不喜歡學習的,可是有一段時間,回到家里,不看韓劇,不上淘寶,總是很認真地做著家庭作業(yè)。
我問,姐,改邪歸正啦?
我姐坐在桌前連頭也不回,胡說,我一直很努力!
咦。我覺得很奇怪,便趁著在校住宿的機會,觀察我姐。她怎么說變就變了——我不太信。
一次,在食堂就餐,我和我姐還有她的同學圍成一桌,她興致勃勃地給我介紹她的朋友——一位漂亮的女生和四位男生——我驚訝我姐的人氣在不斷上升。我姐一一給我介紹,她從那個女生開始挨個兒指著他們說,吳悔、章思略、廖劍華、于云青、劉小川。我姐在介紹時,他們都有各自的回應(yīng),吳悔微笑著;章思略點點頭;廖劍華說,從今天起,我們就是朋友了;于云青說,嗯,很高興認識你,王夢澤同學;只有劉小川悶了半天才紅著臉說,嘿,我教你抽煙吧(唯獨此人給我印象極深)……
我姐在家里經(jīng)常登QQ,不知聊什么。為此,她連歌都很少飆了。我想看看她聊的是啥,她老是遮遮掩掩,不讓我看,人走即下線。
我實在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姐,該不會是和我姐夫聊吧?
我姐先是臉一紅,然后又連吼帶罵地說,是了又怎么樣?小孩子家家少管閑事!
但即使我姐不說,我也知道是誰了。
我們天天見面——原來就是那個想教我抽煙的劉小川??!這個川呢,長得是不大中看——但也不是所有女孩子都以相貌作為選男友的唯一標準啊。劉小川成績很棒,人也踏實,不太愛說話(嘿嘿,和我一樣),我相信我姐一定狠狠地幸福吧!
我讀初二時,她已經(jīng)快畢業(yè)了。
某天,爸媽不在家,我獨自一人在書房里看書。正看得津津有味時,門鈴響了。我趕忙跑過去開門,但還沉浸于書中詭異的情節(jié),別急,我透過貓眼,看到的是我姐,她后面還跟著一位高高瘦瘦,很有魅力的“眼鏡男”,怎么看都不像書中說的“兇手”。
我開了門,一臉小心,問,姐,這位是?
你姐夫??!她說。
什么,我姐夫?那劉……我吞了口唾沫,以至于語塞一時,唾沫咽下之后,把后半截兒話也吞進了肚里。
呵呵?!把坨R男”朝我笑笑,在下正是劉華梁啊。
哦,原來真是姐夫……幸會,幸會,請進!
“眼鏡男”——不,現(xiàn)在是我姐夫——劉華梁家很有錢,他每次約我姐出去都請她大吃大喝,還買給她許多禮物。我姐每次回來時,衣著發(fā)飾多有所改變,她向我炫耀她的待遇,卻從不敢把禮物帶回家,而是拿去學校,分給同學。
不論我姐喜歡誰,都是她的自由。但我還是想確認一下劉小川是不是我曾經(jīng)的“姐夫”,我是個愛刨根問底的人,當然,也可以理解為多管閑事——就像我姐說我那樣。
也許真的一切都如我所想。
我看見劉小川每次吃飯都單獨和于云青一起,他寧愿面對著一桌子陌生人,也不和我們共進餐。有一次于云青把他推了過來,他才勉強坐下,面對著我姐和“姐夫”,但不及板凳坐熱,他硬端著飯碗走了出去。倔強的背影離我們而去,食堂里沒了座位,他一邊扒飯一邊往外走,放浪不羈,我看見他的前遠方有一輪血太陽,卡在兩幢樓之間,紅的出奇。
劉小川真的變了,他毫無昔日的活潑,眼神無比空洞,他本來很瘦,現(xiàn)在更瘦了,“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我不禁想起那句傷感的詞。劉小川的落迫下場。很嚇人,我都不敢找女朋友了。
我和他注定不會有過多的交流,只是偶爾在過道里相遇時,互相留下一抹微笑。每次見到他,我都會低嘆一聲:這個衰男孩……其實,我也是個很衰的男生,同病相憐,便起了惺惺相惜的想法……
在學校,我剛好住宿在劉小川的隔壁,并公用一間洗漱室,離中考不遠的那個晚上,我洗漱完畢,正要返回寢室,被一雙手揪住,拉到了一個背光的角落。我聽到一個有點熟悉的聲音:
是我。
哦,小川?——搞地下黨呀,你有什么事?
幫我一個忙。他帶著些祈求的語氣。
什么忙?能幫的我一定幫。我很奇怪,也想馬上知道答案,自從相識以來,這還是他和我的第二次談話,想必他確實遇到了什么麻煩。
今晚,我們保持聯(lián)系。他說。
…………
八點五十分,我蜷在被窩里和劉小川開始了手機聊天。簡單的招呼打過后,沉默有頃。
要我?guī)湍闶裁疵Γ课抑鲃哟蚱瞥聊?p> 是關(guān)于你姐的。他秒回。
關(guān)于她的什么?
其實你一直喜歡我姐的,對吧?
家庭住址。
也許吧。
那不也是我的住址嗎?
可她已經(jīng)和別人在一起了啊。
是的。
喜歡一個人不需要理由吧?
怎么,我姐沒告訴你?
那你這樣不痛苦嗎?
沒有,我想我不方便問她。
還好,曾經(jīng)有點。
可地址是不能隨便告訴“陌生人”的,你想做什么?
那你怎么面對劉華梁?
你猜呢?
曾經(jīng)我怯于面對,現(xiàn)在祝他們幸福。
猜不到,你快說。
其實你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
不猜我不說。
是嗎?
好,那你猜我猜不猜?
她也這么認為。
你只有三次機會。
真的?
偷竊?
呃……那我姐請你參加party,你去?還是不去?
你低估我了。
肯定不去。
怎么,想放火燒了我家?
那你太不給她面子了,她肯定不高興。
嗯。
什么?面,什么面……
那你來吧。
南溝人民路觀山水大廈十九樓。
謝謝!
不客氣。
我姐生日那天,劉小川果然來了,來到了我家門前。他換了身比較正式的行裝,第一次把頭梳洗干凈,還弄了個中規(guī)中矩的造型。他懷里抱著大束紅玫瑰,嬌艷欲滴;手里還提著一個生日蛋糕,上面鐫著一個偌大的“雨”字。
我有些想發(fā)笑,不知是誰指使他穿成這個樣子。
你可算來了。
怎么,遲到了?
沒有,不帶火啊?
沒有,用不著。
看著他我明知故問,那你來干嘛?
劉小川一揚手中提著的蛋糕,請幫我捎給她吧。
我姐不在,先進來坐坐吧。我在門口給他讓出一條道。
算了,聽說令尊令堂御下威嚴。
我爸媽都不在家呀。
就你一個人?
對。
那——你能不能通知你姐,我到河邊等她,我想給她過生日,這是我去年許下的愿望。就麻煩你了。
我想告訴他,現(xiàn)在正有人給我姐過生日哩。可是面前這個少年的眼里充滿了期待,他也許只是想借這最后一次機會向那個女子道一聲別,我不忍拒絕。
好吧。
嘴上我答應(yīng)了,可我卻是確實是不愿去找我姐的。我的老姐,為了一場初戀,如癡如狂,入戲太深,作為親弟弟的我,又該如何向她勸告?——肯定不能讓爸媽參與進來的。
王者歸來娛樂城的一間KTV包廂里,音樂震耳欲聾,十幾位紅男綠女,多半我是見過的,只是叫不出名。霓虹燈下,他們或?qū)χ溈孙L發(fā)泄式地狂吼,或醉酒癲狂跳江南style,或投壺猜拳,飛撲克牌,或酒后胡言,高喊某某我愛你,我要畢業(yè)啦!叫罵聲、踢打聲、杯子碰撞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茶幾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啤酒瓶、飯盒、小吃口袋及像小山一樣的禮品。不知是什么液體,沿著桌角成線地往下流。頭上華麗的玻璃拱頂表面,液化了人們哈出的氣。
如果不是看到了我姐,我是無論如何不會相信這就是我老姐的生日party的!我姐正和劉國梁旁若無人地長吻著,我心里一陣糾結(jié):這不是我姐啊!
許久,他們停止了情侶間的事情。
弟弟,你來了?是我姐的聲音。
我慢慢地抬起頭,輕輕地吐了個“嗯”。
有什么事嗎?
嗯,劉小川在河邊等你,讓我給你說一聲。
我姐把臉一橫,關(guān)他什么事,他不是不來嗎?
說罷,她和劉華梁對視一笑,又一陣狂吻。我低下了頭。
一個熟悉的婦女身影走過來,麻利地整理著杯盤狼藉的桌面,突然,她手中的一個啤酒瓶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我嚇得站了起來,我看著她,她看著我姐,我姐毫無知曉,劉華梁方睜開他的眼睛。
一個熟悉的男人的聲音從包間外面?zhèn)鱽?,老伴,咋哩?然后,那個男人趕忙跑了過來,關(guān)心地看著這位婦女的手,是否受傷,見沒事,便松了口氣。但他發(fā)現(xiàn)老伴的眼神怪怪的——一直朝前盯牢,他也往前看去,身子卻本能地一后仰,險些跌倒。幸好我手疾眼快,一把將他扶住。
這對中年婦女看著我姐,我姐也看著這對夫婦,三,二,一,突然,她雙腿打彎,重重地跪在地上,眼中噙出淚水,撕心裂肺一聲怪叫:爸,媽……
我上初三時,我姐已經(jīng)離開了黔江。
但我在初三時,再沒想過談戀愛,即便有眾多女生倒追我。
我姐和劉華梁,終究未能成為眷屬,有人說,愛你,不需要道理,不愛你了,也不需要理由,初戀,一個經(jīng)不起驗證的假命題而已。
不是這樣的,而是因為我爸揭露的真相:我姐不是我的親姐,她的親弟弟是劉華梁——那是上個世紀父輩一代造的孽。
二十年前的大足。
王母(王相雨的母親,下同)意外懷上了劉父(劉華梁的父親,下同)的孩子,但其時她已與王父(王相雨的父親)完婚,不久就生下一女,取名相雨。誰料王母和劉父舊情難卻,意圖私奔,為不留痕跡,劉父從異地回鄉(xiāng)設(shè)計一把大火燒燃王家大院,王母趁機逃出,二人當晚出逃,后定居黔江,產(chǎn)下一兒,取名華梁。但火勢兇猛難滅,王家大院終被燒成平地,王父的雙親活活被燒死,骨灰都沒找著。王父攜未滿周歲的女兒投靠本村岳父家。
時隔五年。
在黔江,劉父被選拔為干部,王母病逝,為實現(xiàn)妻子遺囑,也為得到救贖,劉父支持王父到黔江并給予他工作。王父的現(xiàn)任妻子其實就是劉父的一個遠方表妹。
新婚之夜,劉父醉酒道出真相,舉座皆驚。王父與劉華梁的姑姑后來又有一個兒子,那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