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生聚在一起，打鬧是常事，不打不相識。
星期一早上，英語課。劉小川正努力嘗試著凝神靜聽的時候，突然，一團黑影掠過眼前，旋即又消失。劉小川定神一看，自己的鋼筆已不翼而飛劉小川把脖子偏轉(zhuǎn)了45度角，望著同桌，他正用自己心愛的筆在英語本上瀟灑地簽上他的名字。也許他感到了劉小川帶有幾分怒氣的目光，便吐出了幾個字，借一下，甚為輕松。
以小見大，劉小川還算個好學的孩子，因為他有一套齊全的裝備，并且十分吝惜它們。現(xiàn)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更是不輕易借人。于是他把鋼筆奪了回來，也留下幾個字，我要用。
同桌惱怒地瞪了他一眼，嘴里蹦出了時下很流行的一句話：你不耿直！
本來這就是一句無稽之談，因為誰都沒有足夠的證據(jù)來佐證自己說的話，然而誰都可以說。偏偏劉小川在意了，他是第一次聽人這么說他，他回了一句：你搞學習不帶筆，還要我耿直？
看來同桌是挺耿直，直得有點像愣頭青，他沒有說話，卻用拳頭來回答。戰(zhàn)火就此爆發(fā)。劉小川毫不示弱，兩人扭打在一起。旁邊的人看著他們，不敢勸阻。班長也不管——生人，懶得理他們，讀書的聲音反而大了。兩人的桌子擠開了，課本也滑到地上。各自捂著火辣辣的痛處，略作休息，方要展開更亡命的肉搏。
這時，高跟鞋敲地板的聲音驟然響起，英語老師在眨眼間已走到三寸講臺上。劉小川尷尬地低下頭，硬著頭皮把書本撿起，一屁股坐下，也不敢去注意同桌此時是何表現(xiàn)。
開學就違紀，劉小川的性情壞到到了極點。按理講，學生們鬧幾下，打幾架，日子久了，也就合好了，正所謂不打不相識。但劉小川和班上很多同學間的鴻溝卻越挖越深，不僅在于劉小川難以相處的性格，更源于他的發(fā)型——
孩子是最美麗的花朵，但劉小川不是，至少在他的同齡人看來，他不是。也許，只有在劉小川的父母眼里，他才是最美的。
以前，劉小川從未臭美過，也幾乎沒有為自己的外在形象而自卑（除了經(jīng)常性心里上的），可現(xiàn)在與同學相處一段時間后，居然有人議論他的發(fā)型。劉小川只洗頭，從不梳頭，也很少照鏡子，于是頭發(fā)很亂，又亂得沒型。額頭上那一綹頭發(fā)，再也拉不下來，配上愿天然的大腦袋，光禿禿的大腦袋暴露無遺。
開始有人說他可愛，甚至有的女生用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他頭發(fā)，他一點兒也不在乎。漸漸地，漸漸地，同學們不說他可愛了，而是說他長得像——漢奸！何患無辭，有人在他背后議論他的頭發(fā)，指指點點伴著酷酷的姿勢。
劉小川走在路上，有人會掃視一下他的額頭，然后情不自禁地笑一下，也許這是一種條件反射？劉小川見到的笑逐漸多了，有學生的笑，有大人的笑，有街上二混子的笑，有的是微笑，有的是譏笑，有的笑得漫不經(jīng)心，有的則是鼻孔里一聲冷笑。總之，笑得千奇百怪，變化無窮。
劉小川感到很不自在，每次穿越來往的人群，他都會加快步伐。
更厲害的還在后頭。
“小日本盔”、“漢奸頭”、“電飯煲”……有的人搜索平生枯腸，對劉小川的透給予了如此高如此豐富的評價。劉小川不想恨他們，不會恨自己，也不敢恨父母的遺傳基因，卻恨上天造人為何如此不公。他們有一張張英俊的面孔和一個個飄逸的發(fā)型而我卻沒有。
其實，上天對每一個人都是公平的。
晚自習下課，同學們都沖入了操場上的夜幕之中，場上枯草尚存，鋪了厚厚一層，大家都像一群瘋子，在上面嬉鬧。圍墻外的居民樓，稀疏透露著微黃的燈光，空氣中的飯菜香，讓饑餓的學生鼻翼翕動。
這樣的環(huán)境中，劉小川和于云青并肩坐著，討論著某些話題正起勁兒。突然，一雙手搭在了劉小川肩頭，往后一扳，劉小川便仰面躺在了地上。
小川爬起來看了一眼來人，是葉鐘，班上的“小胖子”，只聽說他很不講衛(wèi)生，身上不時發(fā)出一陣惡臭，無人可擋，所以沒人敢和他坐一桌。
劉小川沒好氣地對他說：“別煩我，我有事。”
可葉鐘偏偏欠揍，他說：“漢奸，有脾氣就打我?！?p> 年輕人血氣方剛哇，劉小川聞言，“兩天忿氣從腳底直沖頂門”，聲音提高了二至三倍：“你再說一遍！”
“小漢奸……”
余音還在回蕩，葉鐘背后已然挨了一腳。他本來轉(zhuǎn)身欲跑，卻不想速度跟不上，暴露了弱點。
幸好脂肪多，這腳下去并無大礙，但葉鐘很生氣，一定要還劉小川一腳。
劉小川見葉鐘來勢洶洶，殺氣滾滾，早有三分心虛，不想和他交火，撒腿就跑。
葉鐘不肯罷休，窮追不舍，但于云青擋住了他的來路，張開雙手攔著他，說：“小伙子，別鬧啦?！?p> 葉鐘是識相的人，他知道誰可以欺負，誰不能去招惹，懼于于云青的身高優(yōu)勢，他才作罷。
不過劉小川怕是混不下去了，敢和城里的孩子結(jié)仇，等著瞧吧。
第二天早上，劉小川拿著杯子去接水喝，不料正碰上了葉鐘。劉小川以為他又是來尋事兒的，不由得提高了警惕，手里端著杯子卻不敢接水，生怕他突然襲擊。
然而葉鐘卻說：“你先接吧。昨晚是我不對，我向你道歉?！?p> 毫無思想準備。劉小川突然聽到這種話，手足無措，緊張感全部消失了，只得結(jié)巴地回答：“啊……沒什么……真的……其實昨晚上我也有錯嘛?！?p> 葉鐘笑了：“就是我的錯嘛……”
劉小川不僅和葉鐘和好了，還發(fā)展成一對形影不離的朋友。葉鐘其實智商很高，劉小川經(jīng)常找他探討數(shù)學題。只是他不太愛干凈，很多人不喜歡他，連于云青也勸劉小川離葉鐘遠一點為好。
劉小川屢次勸葉鐘講究衛(wèi)生，注重自己形象，但他毫不在乎世人的評價。同學們眼中的葉鐘，簡直是個敵對分子。而已有“漢奸”外號的劉小川與葉鐘為伍，更招來惡感。
人言可畏。劉小川也開始厭惡葉鐘了，兩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出現(xiàn)裂紋。
葉鐘，我們還能做好朋友嗎？
十月國慶越來越近了，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全國最為盛重的一個節(jié)日，學校也不敢怠慢，準備在放假前舉辦文藝匯演節(jié)目，主題：不忘國恥，振興中華。
章文伯已為班上選定了兩個節(jié)目，一個是女生獨唱《走向復興》，另一個是《紅巖》里的一片段，主要情節(jié)是被抓進渣滓洞的共產(chǎn)黨員們在解放軍戰(zhàn)士龍光華犧牲后派出代表與渣滓洞監(jiān)獄長進行談判，主要人物四個，共產(chǎn)黨員余新江、劉思揚、所長“猩猩”和特務(wù)“狗熊”。
章文伯向同學們宣布這個事情后，確定登場演員。班長周興國第一個從容地舉起了手，緊接著，于云青也站了起來，表示愿演劉思揚。但同學們對扮演反面角色的態(tài)度就冷漠多了，以致冷場。
劉小川在進行激烈的自我斗爭：舉手？不舉？舉一下手或許可以為榮譽奮斗，甚至讓自己脫胎換骨。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人叫我“漢奸”了，要是再去演個“漢奸”不是自取其辱嗎？
最后，還是葉鐘和黃果勇?lián)厝?，而劉小川的猶豫已經(jīng)使他錯過了機會，同學們已把掌聲送給了周興國等四位同學。
章文伯說：“就這么定了！”
然而，不愉快的事情發(fā)生了。午自習，章文伯氣沖沖地撞進教室，一根根頭發(fā)筆直豎立，直插云霄。他向同學們大吼：“換人！”
怎么回事兒？同學們一頭霧水。
原來這黃果是個“富二代”，他并不喜歡讀書，最愛打架斗毆，他的體內(nèi)隨時澎湃著熱血。他的身后總跟著一群“義氣兄弟”，就算在教室里，也有一群愛違紀的“摯友”，上午那場掌聲多半是獻給他的。
黃果本想去演余新江或劉思揚這兩個英雄人物，但被班長和于云青搶了先。后來他覺得演“猩猩”也不錯，挺威武的，可是葉鐘不同意。黃果是葉鐘的死對頭，他經(jīng)常欺負葉鐘，所以這次葉鐘當仁不讓，不肯向黃果妥協(xié)。
可惜章文伯不曉得這里頭的關(guān)系，只好讓黃果和葉鐘分別演一次。結(jié)果，葉鐘演得巨好，黃果被章文伯臭罵一頓。
黃果被迫去演特務(wù)。起初，他也忍了，可是當他聽說要剃一個“漢奸頭”撐場面時，死活不肯，還和章文伯叫板，頭可斷，血可流，發(fā)型不能亂！要老子剃漢奸頭？
“你找劉小川去吧！”
這句話，七分聚成內(nèi)力，三分嘯成劍氣，他既無視了一個男孩的自尊，又讓他萬箭穿心。
惡語難消。劉小川從于云青那里聽過這句話，他怒不可揭，熱血沸騰：黃果，你分明是在嘲笑我的軟弱，我就證明給你看，我不是懦夫！
當章老師再次問誰去扮演“狗熊”時，幾乎所有同學都把目光注視著劉小川，連章老師也有點兒驚訝了。
劉小川站起來，堅定地說：“老師，江左無人了，交給我吧?！?p> 教室里霎時雷動一陣笑聲，幾乎能把人心撕碎。劉小川已不懼傷害，此刻他變得足夠強大，他扭轉(zhuǎn)頭，逼視著那些閃著寒光的眼睛。教室里頓時鴉雀無聲，那些嘲笑他的人不敢再抬頭看他的眼睛。
葉鐘“嚯”地站起來，說：“老師，同學們，我認為劉小川能行，他一定能演好！”
“好！”班長周興國帶頭鼓掌，于是教室里又響起了一陣經(jīng)久不衰的掌聲。
劉小川的眼中有著一種晶瑩的東西在閃爍，而章老師的眼里也有復雜神秘的色彩，許久，他才說：
“好，就你劉小川，你一定能為班上爭光！”
劉小川的演技也許是天生的。他固定好了他的“漢奸”發(fā)型，在接見渣滓洞里囚犯們派出的談判代表時，他趾高氣揚，說話咄咄逼人，動作猥瑣而滑稽；但面對余新江和劉思揚的批駁與怒斥，他卻啞口無言，節(jié)節(jié)敗退毫無還擊之力；看見“猩猩”時，他的低聲下氣，他的點頭哈腰，儼然一副漢奸走狗的形象。舞臺上的劉小川表演得出神入化，舞臺下的觀眾們看得似癡似醉。
劉小川他們表演的節(jié)目當之無愧地斬獲年級一等獎，純粹是靠演技，同學們都沉浸在歡呼雀躍中。而劉小川卻消失了，他溜出體育館，外面月光溶溶，而館內(nèi)依舊追光閃閃。
劉小川轉(zhuǎn)身跑到教學樓前，不回頭，不猶豫，徑直到了樓頂——離月亮最近的地方。劉小川突然想起了白天在公交車上看到的標語。他舉頭望明月，口中念念有詞：倘若真的遇上危難之際的中國，但愿每一個中國人都不是漢奸……
樓下，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正在四處尋找失蹤的劉小川，他們突然抬頭望見月亮之中站著一個人。今夜月亮橢圓，黃燦燦的，橫亙在遠處的山巒上，山梁已被夜色模糊，月亮又好似平擱在樓頂上，近得如此誘人。樓上的那個孩子，他的背景是月亮。
他正對著他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