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延綿十余里的車馬人群護送著一輛靈車并著七百余車輜重浩浩蕩蕩地沿著官道向湖廣方向緩緩行進。我看著護喪隊伍中的四品堂官和錦衣衛(wèi),以及在沿路祭拜的百姓,撫了撫我斑白而又稀疏的胡須,喃喃道:“老夫不虛此生了?!?p> 忽地一整天旋地轉,待眼前景物塵埃落定,卻不復方才光景。只見左手邊草枯木朽,萬物凋敝,暗紅色的云在半空中翻滾交纏著,露不出半分天光;右手邊雖亦是夜半時分,可天有星子,垂首的草木間隱有蟲鳴。我既已故,此地必是黃泉之下,地獄之上。不待我細作打量,一個尖細又略帶暗啞的聲音驀地響起:“閣下可是三朝元老,太師張?zhí)老壬???p> 忍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向來人望去,只見其赭紅的衣袍上墨色的流云翻涌,手執(zhí)一盞六角宮燈,光線清冷。我微微傾身一禮,“正是本官,不知足下是?”
“鄙名趙高,張大人,隨咱家走吧?!?p> 按捺下心頭惶然,我便隨從其后向右手邊走去,回頭望了一眼那暗紅色的天空,冷汗莫名地爬上了我的脊背,下意識的向前快走了幾步。而當我再向前方望去時,已是不知何時便到了一片巍峨宮城下,依稀有往來之人,無不是身著絳紫衣袍腰系玉帶的三品以上大員,可在見到趙高時卻都深施一禮,恭敬謙卑地喚一聲:趙大人。
趙大人?他不過一介宦侍,怎擔得起“大人”之名?如若這般看來,我在此間的地位又將是如何?但縱是疑惑于此,我卻也只是記在了心里,仍默默行著。一路行來,見著許多恢弘宮闕,忽有一群破落宮落闖入了我的視線,縱是與其旁兩座素雅宮落相比,也著實顯得蒼涼了些。在前領路的趙高幽幽出聲道:“那一片,本是漢家宮城,昔日最為風光奢華的是武帝茂陵,如今最為破敗的也是它。藏著許多珍寶,又如何不教人惦記。”
縱是僅憑那斷木橫垣,也依舊能看出往日的輝煌,我不禁唏噓它的覆滅,但又轉念一想,只要我所變之法得以通行,我大明必能延綿萬世,而我張居正,也必能流芳千古,受后世景仰。
不久,趙高便將我領到了形似近朝的宮門前,便停了下來,只見趙高轉身對我道:“此處便是有明一朝帝王和朝官居處,咱家便送到這了。”
我忙施一禮,“多謝趙大人,只不過在下心中有惑未解,還望大人能指點一二,下官感激不盡?!?p> “張大人但言無妨?!?p> “一路行來,下官發(fā)現(xiàn)趙大人在此間頗具聲望,想來此地必以秦王為尊,不知下官是否有幸謁見圣顏?”
趙高聞言卻是笑了,在其后宮門的映襯下,他的笑讓我堂堂三朝元老,內閣首輔有了遁逃之意。
“張大人博學聰穎,十二歲中舉,必然知曉陛下在李斯李丞相的諫言下坑殺了那千名儒生。再者,陛下和那千古眾多帝王一樣,最怕遁世后到此間不得安寢,便讓那修陵的匠人不論老少一并留在了那陵內。有他們在,莫說張大人您,就連咱家也難得見陛下一面。張大人若是定要拜見,順著來時的路向左手邊行便是了,只不過,咱家卻是難以作陪?!?p> 數(shù)千人之怨念,豈是我所能抵擋的,我忙忙連說:“不敢不敢,多謝趙大人。”
趙高將那一盞六角宮燈遞于我,道:“張大人身后之事極盡哀榮,想來和咱家是再見無期的。穆宗恐是要等急了,張大人還是快些進去吧?!?p> 未待我問清“再見無期”的緣由,趙高卻是在剎那間遠去了。我只得叩響宮門,但無人應答。便屏息推門,怎料不過是進門幾步便已在大殿之上,宮門遙遙在我身后。穆宗正端坐殿上,我忙放了宮燈,跪行大禮,一聲“萬歲”滑道嘴邊卻是硬生生被我吞了回去,想來若是再道“萬歲”卻是有些諷刺了。
“愛卿不愧為我大明肱股,扶我大明,扭轉頹勢,且又興我大明。得良臣如卿,實乃我大明之幸?!?p> “臣惶恐,臣不求流芳青史,但求能為我大明勉獻薄力?!?p> “愛卿實不必……“
至此穆宗卻忽地住了聲,我不由得向他望去,卻見穆宗直盯著我手邊的六角宮燈。室內無風,可宮燈中的燈焰卻飄然不定忽明忽暗。
我不甚在意,只道:“許是燈油燃盡……”怎料未待我言盡,穆宗便抬手止了下文。那尖細又略帶暗啞的聲音再度自我身后響起:“張居正。”
我心下一驚,向后望其去,只見趙高不知何時又出現(xiàn)在了我的身后,不復先前神情,直覺眉宇之間透著不尋常的冷冽,又忽的想起方才趙高直呼吾名,不禁頓覺有些不妙。
“張居正,你恐是不能繼續(xù)留在此地了。”說罷,趙高提起了那盞已然熄滅的宮燈,我驚詫地看向趙高,先前的眩暈感再度出現(xiàn)。我在最后一剎望向穆宗,卻只見其眼中深邃。
景物變換,末了卻是回到了來時的那條路上,我下意識地向左手邊看去,暗紅色的云仍在半空中翻滾交纏著。趙高提著那盞宮燈走到我的身前,道:“你可知,為何此燈無故而滅?”
“不知?!?p> “這燈,燃的是你的氣運。人世里,萬歷小皇帝下旨查抄了貴府,令郎在獄中不堪受辱自盡而亡,其余之人均發(fā)配邊疆,氣運既斷,此燈自然隨之而滅。而已失氣運之人,又怎好留在先主身旁晦其國運呢?”
聞其言,我不由得默然,一時不知該做何言語,千秋史書又將如何書寫我的功過,抑或是為悅君主便教我沉沒在歷史之中,再不為后世知之。正在我思緒翻飛之時,趙高又將那盞宮燈中遞給了我,“身無氣運之人,不如替我王分憂,消解消解這如膠般濃稠的怨念。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不能停下也沒有機會停下,不能回頭也沒有機會回頭,如若這宮燈再度燃起,你在此間便又是太師張?zhí)缽埓笕??!?p> 說罷,便將我推進了那方暗紅的天空之下,我回頭望去,已不見趙高蹤影,右手邊的天空也變得如這左手邊一般無二。我欲向右手邊走去,方才踏出一步腳下之路卻頃刻間化為深淵,我只得提著那盞宮燈轉身向左。
走了許久,像是走到了那路的深處,但仍只有這條路。暗紅的云仿佛就要壓到我的額邊,甚至道路兩側也有些許云煙,我卻顧不上這些,只想著萬歷皇帝何故負我,使我身后不復當時哀榮。身側的云煙卻變得越來越黏稠厚重。我仿佛忘了一切,只想著哀榮,千秋史書的評寫,而其他,不,已沒有其他。我一頭撞進那粘稠的云里,宮燈應聲而落,卻在落地時,重燃。
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嘆息。
趙高站在那路口望向那片暗紅色的天空,對身后走來之人道:“穆宗來晚了,張大人,已去了?!?p> “你到底是念了些他的往日功德,說來他也是為我大明做了些實事?!?p> ……
雪融初春,殘夜將盡,城郊的院內一聲嬰孩的啼哭打破了其中的寧靜,緊接著便是一陣的喧鬧。
“夫人生了!是個小少爺!”
我甫一睜眼,便見著許多人圍著我,似有萬千往事劃過心頭卻什么也抓不住,唯余下一問,可再想起來,卻連這一問也忘了,只覺得桌上的牡丹纏枝燈映得室內分外明亮,又熏得窗口旁枝上的桃花開的漫爛,教人歡喜。
“夫人您瞧,小少爺剛出生便笑的如此開心,也不枉負夫人忍受了一天小少爺?shù)恼垓v。小少爺將來啊,定是個有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