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珉從亭深出望出,只見一個俏麗的粉衣姑娘,爭破春色,獨秀一枝,翹起下巴,嘴里念著“承讓承讓”,得意的對著眾人揮完手后,輕輕捏起衣裙,露出白色鞋面,半跑半跳著沖他迎面飛來。
半山天光半山昏,
隔江相望一城春。
千帆過盡水不盡,
橫霞豎影夜已吞。
南宮珉出題以半,千為句首,做七言。
眾人得了題,都“奧”了聲,想來題目不過如此,皆都后悔倒讓一個毛丫頭搶了先。
楊秭歸低頭微微一笑,大步靠近桌前的南宮珉。這是她第一次離南宮珉如此之近,走的太猛險些沒能剎住撞進南宮珉懷里。
南宮珉向后一退,讓出位置,只見楊秭歸啟唇凹成個圈,舒了口氣,雙手捂著兩頰緋紅,小碎步挪到桌前。
她提起筆,連身子帶頭一起側(cè)轉(zhuǎn),歪看了看身側(cè)站著的南宮珉。
南宮珉不解,走上前一步,靠近楊秭歸。見楊秭歸沾起了墨,方認(rèn)真起來,倒要看看這行為古怪的姑娘能寫出什么來。
楊秭歸提筆頓了頓,半晌不動,忽然似有所悟,頷首下筆,一通行云流水。
龍殘鳳瘸。
南宮珉咧嘴笑出了聲——他先觀這字,可以說既有鐘衛(wèi)之巧趣,皇象之放達。
但換言,真寫的跟狗扒的沒差。
南宮珉向來都只撿好聽的說,對楊秭歸這樣的女孩子,更得要備下說辭??伤^楊秭歸上臺的氣勢,對比這筆下的詩字,實在沒繃住。
陸以明將楊秭歸的詩交給亭下的晾字書童,書童接過,掛與欄首。
半山酩酊半山睡,
長天秋水一屋醉。
千帆過盡千帆起,
廚子不燴月老燴。
四下笑成一片,南宮珉心下卻咯噔一聲。
他寫半山是指自己已半老,而楊秭歸接著他的半山,說佯裝假寐。
他自覺青春已逝,只能回首相望。楊秭歸卻說秋不過是喝醉。
最讓他臉紅的是,剛剛對于楊秭歸驚鴻一瞥生機盎然的欣賞,讓他寫出心帆雖逝去,但心卻如滔滔江水,暗潮涌動。
如若楊秭歸看不出來也罷,可偏偏她對了一句千帆起,這非但是懂了還給了他回應(yīng)。一時倒像是讓他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讓人看了個精光。
而最最讓他難堪的是,眼前這個姑娘自己向他舉薦了月老。
這是當(dāng)著眾人公開向他示愛嗎?
南宮珉喉頭微動,咽了口唾沫。他不知道該怎樣回應(yīng)眼前這個,無遮無攔滿眼期待看著他的姑娘,他多年未曾加速,以為快要休眠的心臟又重新活躍起來。
亭下眾人仿佛也明白了什么的樣子,皆嬉皮笑臉看向亭上的他和楊秭歸。
在站的都是書生,不說多飽學(xué)也都認(rèn)字知意,南宮珉為人師表多年,只覺在學(xué)生面前丟人丟大了,腦子亂成一團,心快從嗓子眼跳了出來。
咚!
咚!
咚!
亭下鼓響起,將南宮珉瞬間解救。眾人望去,一身著玄色布衣的短須男子,手握鼓錘站在亭下。
他面色凝重,腮幫子鼓起,胸腔上下起伏,鼻孔出著粗氣。身后不近不遠(yuǎn)跟著兩名戴著斗笠的玄衣劍客。
眾人瞬間安靜下來,不知他意欲何為。
陸以明見狀麻溜下亭,躬腰攙扶,卻被他一把甩開。南宮珉滿面盈笑上前,嘴里忙念著:“快給蔣大人看座?!?p> 此人是誰呢?竟能讓大治第一書院副院首聞之變色。
蔣不為抬手一擺:“不必了?!睗M臉慍怒走上龍門亭,狠狠瞪了眼南宮珉。
南宮珉莫名,不知他又哪里得罪這位仁兄,且站在一旁靜等著。因為以他對此人多年的了解,他馬上就會以泄洪之勢不可擋也擋不住之姿,口吐驚雷。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位仁兄今天要劈的對象不是他,而是站在他身邊尚不知人世深淺的漂亮姑娘。
明眸丹唇,姿若仙姝。
但蔣不為臉盲,在他眼里沒有男女美丑高低老少之分,只有生而在世是益是害,還是毫無用處的廢物之分。
他瞇眼看著站在亭角的楊秭歸,花枝招展,妖里妖氣,更是覺得龍門亭受到了玷污。
“龍門亭,是給報國無門的志士所設(shè)!豈容你一個女子在此荒腔戲耍?”
楊秭歸冷不丁被這呆先生當(dāng)頭一棒,腦袋懵懵的,一時還沒反應(yīng)上來自己被罵了。
待亭下有人跟著叫好,讓她下亭,聲音此起彼伏,她才慌了。楊秭歸記事起都是她讓別人難堪,還沒有讓她無地自容的。
若是巷道相遇個外鄉(xiāng)人讓她難堪,教訓(xùn)教訓(xùn)也就罷了。偏生是大治首屈一指的言官諍臣,楊秭歸頓時臉上騷紅一片,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待蔣不為轉(zhuǎn)身走到亭邊眾人跟前,楊秭歸轉(zhuǎn)身默默退下了龍門亭,她回頭望了眼簇?fù)碇Y不為而去的南宮珉,心下又冷又喪,忽不知自己要往何處走。
只見蔣不為高高站在亭上,被蜂擁的書生圍的水泄不通。他像一個圣人先哲播撒著智慧,而書生們像餓了多年只這一口就能起死回生的病人,紛紛向他投去渴求的目光。
“你們要記得,你們是大治的棟梁,不是掖庭里的樂班!現(xiàn)在左部還有活著的人沒?我們應(yīng)該去關(guān)心百姓是否安居,應(yīng)該去過問朝廷賑災(zāi)是否就位,應(yīng)該去聲討作惡,應(yīng)該去歌頌行善,而不是一個個在這里想著怎么搏人眼球!”
蔣不為說著眼圈一紅,踉蹌兩步,聲音悲痛:“你們可知,在剛剛過去的冬天,諸王圈地封城,拒流民于天寒地凍之中,導(dǎo)致數(shù)萬尸骨浮于荒野?你們可知,大治的良心就握在今日你我的手中!”
亭下眾人紛紛低頭,羞愧難當(dāng),無人敢言。
蔣不為轉(zhuǎn)身走向亭中,突然拉過桌上的紙軸,向著地面一扔,紙軸嘩啦啦展開足足五尺有余,干凈的紙軸沒有一點墨跡。
南宮珉站在臺側(cè),陸以明眼珠子上下左右一通翻飛,眾人皆待看蔣不為接下來要做什么。
蔣不為轉(zhuǎn)前轉(zhuǎn)后,將筆墨放于地上的紙軸旁,撩開前衣坐于地上,撈起毛筆,將筆頭放入口中一抿,揮筆開寫。
“萬人請愿書。左部災(zāi)荒逾年未解,朝廷鎮(zhèn)災(zāi)半年,而災(zāi)情愈演愈烈,因災(zāi)致死已達萬人,而州府長官依然上瞞下欺,甚至聯(lián)合鎮(zhèn)災(zāi)特使侵吞鎮(zhèn)災(zāi)錢糧,其心天可誅,其行地可滅。我等在此請愿……”
蔣不為寫完緊隨其后簽上的自己的大名,扔了筆,拿著字軸兩端拉起,舉過頭頂,露出字跡朝著亭下。
楊秭歸見此突然苦笑,街頭叫賣的小販便是如此,逢人吆喝,見人有意便趕緊翻開自己的貨簍。
蔣不為望著亭下,這次換他用渴求的眼神望著眾人。
“有誰愿意跟我一起上奏?有誰愿意在此簽下自己的名字?”
只可惜賣家有意,過客無聲。
剛剛那些一口奶活的待哺巨嬰,瞬間都死了。亭下騷動半響,卻沒有一人站出來。
蔣不為看著接踵而至的蕓蕓人頭,忽悲從心起,仰天大笑:“我大治怎會到如此地步?”
“我來!”
蔣不為話音未落,從亭側(cè)傳出一清亮男聲。
一身穿盔甲,單髻散發(fā)的少年從旁閃出。他一只手舉的高高,兩根手指直指著天。
看樣子也是有點二的不太正常。不過觀其年齡尚小,犯二也是人之常情。
楊秭歸本還想再看看,奈何眼前的人是她結(jié)怨未報的“仇人”,遂擰過頭別過臉,一眼不想多看,跛著腳遠(yuǎn)離人群,獨自背向南宮珉而去。
“你是何人?報上名來。”
“末將魏無憾?!?p> “好!”
蔣不為撿起地上的筆,重又在舌頭上蘸了下,交到魏無憾手里。
魏無憾猶豫著看看筆尖,吞了口口水。
“怎么?后悔了?”蔣不為沉下臉。
“怎么會?”魏無憾輕輕一笑,接過筆,在紙上簽下自己的大名。
“我也來?!标懸悦骺戳搜勰蠈m珉,挽起袖子,接過魏無憾的筆。
圍觀的集賢閣學(xué)子口口相傳,鼓動著圍觀者跟著一起簽名。
圍觀者見簽字的人越來越多,唯恐自己落在大治文人榜上,突然間便各個義憤填膺,毫不遲疑拿起毛筆簽上自己的大名。
戴金玉雖有心看熱鬧,但見楊秭歸離開,自己也就不再停留,小跑兩步跟上楊秭歸。近前一看,才發(fā)現(xiàn)楊秭歸眼圈微紅,一時著急手足無措。
“別不開心,那些人懂什么,我瞧著就挺好,換我十年也寫不出一個字?!?p> 楊秭歸沒有嗆聲戴金玉,倒讓戴金玉慌了。
“秭歸你怎么了?你別嚇我,你要不開心你就打我,別憋著,會生病的?!?p> 楊秭歸轉(zhuǎn)身瓷愣愣盯著戴金玉,眼前這個傻子都知道憐香惜玉,怎么南宮珉就不知道上來安慰安慰她?
楊秭歸不解,但她知道自己不但示愛失敗,出了大糗,還給南宮珉的半生摯友蔣不為留下了難以磨滅的不良印象。
“我肚子餓了?!?p> 楊秭歸沖著戴金玉一努嘴,見戴金玉笑了,她也將心放下,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想也無用,還是吃飽喝足垂手可得。
楊秭歸拔腿繼續(xù)走著,而龍門亭上,紙軸已經(jīng)被寫的滿滿。蔣不為圍著紙軸終于露出了笑臉,他抬頭看向南宮珉,招呼其也簽上姓名。
南宮珉微微一笑,頷首慢步近前,看了看紙軸上的人名。除了蔣不為,魏無憾,陸以明,大部分名字他都能對得上人,不是他的學(xué)生就是朝中大臣家里今年參考的公子。
“南宮先生,應(yīng)該當(dāng)仁不讓?!笔Y不為素知南宮珉不問世事,故意激著南宮珉。
南宮珉笑笑,蹲下身,仔細(xì)將紙軸又看了看。他伸手拎起紙軸的兩端,走向亭中的桌子,將紙軸放在桌上。
他抬頭四下尋覓,眾人以為他找筆,陸以明忙將筆遞上。
只是南宮珉推了推,朝魏無憾點了點頭。
“我?”
魏無憾指了指自己,滿臉疑惑,低頭將渾身上下望了望,走到南宮珉跟前。
眾人好奇南宮珉不用筆要用什么寫字。只見南宮珉右手劃過胸身,探到左邊的魏無憾的腰間,大袖一揮,拔出一把劍來。
這是要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