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春夜寒（一）

　　民間為遼帝服喪百日，說長不長很快過去，皇子衍即將娶妻。

　　為獎賞皇子衍和獨(dú)活部之前的功勞，表姐賜下一所不錯的宅院給皇子衍做新房，還決定帶阿堯親自觀禮。我知道表姐此舉一方面是對獨(dú)活部表示親厚，另一方面對皇子衍今后的地位也極有好處，自是比別人都要為他們高興。

　　春日，傍晚吉時，微風(fēng)柔柔。

　　皇子衍親迎新娘獨(dú)活氏，身后跟著大批送嫁的獨(dú)活部貴族，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進(jìn)了嶄新的丁府。

　　皇子衍的新家很有趣，晉國式樣的房子和碶丹貴族的帳篷并存，大家聚在靠近大門口的院子里滿臉喜色地交頭接耳?？粗跷跞寥恋娜?，我忽然感到不安，今晚大家都在這里，萬一被大賀釋來個一網(wǎng)打盡就糟了。

　　表姐笑道：“夭夭，你在想什么？臉上怎么一會晴一會陰的？”

　　我道：“表姐，這條街有御林軍把守嗎？”

　　表姐笑笑，眼睛里閃過我熟悉的狡黠，“有阿錚在，你就放心吧?！?p>　　臉上一熱，我頓時沒法再開口。

　　表姐為皇子衍主持婚禮，嘰里咕嚕地說著我聽不懂的碶丹語，我無聊地看著新娘獨(dú)活氏打發(fā)時間。獨(dú)活氏大概是打算出嫁從夫的，她穿了一身漢人的新娘禮服，團(tuán)扇遮面，完全按照晉國風(fēng)俗來打扮。我雖看不見她的面目，但身材高挑，想來也是一位美人兒。皇子衍真是不知足啊，這樣的異族美人兒，還總是興致缺缺。

　　就在這時，空中傳來“轟隆”一聲巨響，打雷？我和大家一樣抬頭看天。

　　頭頂?shù)奶炜找呀?jīng)烏壓壓，我看了一眼，幾乎站不住腳。怕什么來什么！

　　大批黑衣蒙面人手執(zhí)長刀，從四周高墻和屋頂不斷躍下，迅速包圍整個院子。侍衛(wèi)立刻拔刀將表姐和皇帝護(hù)在當(dāng)中。

　　我四處搜尋熟悉的身影，阿錚呢？見鬼！他什么時候不見的？

　　表姐拉我到她身邊，“別怕，獨(dú)活、迭剌、大賀是我和皇帝的后盾，投鼠忌器，這些逆賊現(xiàn)在不敢殺我們?！彼龑χㄩ_的大門，氣定神閑高聲道：“既然來了，藏頭縮尾的算什么！”

　　見她如此鎮(zhèn)定，我估計(jì)留有后手，多半是叫阿錚帶了救兵埋伏在附近。我松了口氣。

　　門口出現(xiàn)一男子踱著方步的身影，他揚(yáng)著下巴慢悠悠走進(jìn)大門。我認(rèn)出來是許久不曾見面的大于越大賀釋，看來他還是忍不住了。

　　大賀釋身后緊隨一名頭戴高帽的蒙面女子，衣裳五彩斑斕，上面掛了許多成串的珠子和叮當(dāng)作響的鈴鐺，看上去像是戲班子里的賣藝人。大賀釋動手并不奇怪，但這個當(dāng)口帶個賣藝的在身邊又是有什么陰謀？我想不明白。

　　大賀釋臉上掛著神秘微笑，道：“顧瑟瑟，你輸了！晉國女人就該在晉國的后院里呆著，不該跑到遼國來興風(fēng)作浪?！?p>　　表姐微微點(diǎn)頭道：“你說的也沒錯，可我當(dāng)初真沒想過會來到大遼，更沒想到會進(jìn)宮，還生下了皇帝?！彼齻?cè)頭看向阿堯，眼里滿是驕傲和柔和愛意。阿堯也笑嘻嘻地看著自己的阿娘，看上去一點(diǎn)也不害怕。

　　賣藝女子忽然走到大賀釋前面，目光掃視一圈后，定在我身上，問：“誰是夭夭？”

　　她的眼睛并非多么漂亮，但卻有些惑人，我莫名答道：“我就是。”

　　表姐狠狠掐了我一下，警惕道：“別看她的眼睛！她是你姐夫的妹妹，碶丹巫師大賀古?！?p>　　心神一凜，我懷疑她對我用了什么邪術(shù)，“你蒙著臉干什么？難道公主謀逆害怕被大家認(rèn)出來？”

　　大賀古摘下面紗，露出一張與表姐夫頗為相似的臉，清秀文弱，只是泛著健康紅暈的臉上布滿敵意。我忽然想起黎魯，之前以為公主出嫁從夫，沒辦法，現(xiàn)在看來，黎魯?shù)姆匆猓幢嘏c她沒關(guān)系，說不定大賀古早就想反了自己的嫡親長兄。

　　大賀古睥睨著我，道：“怪不得叫夭夭，不過是個妖精！”

　　她知道水源里的迷藥是我的了？我飛快地思索，覺得耶律齊不大可能會告訴她這種事情。明明是阿錚下的藥，這個戴高帽子的女人為什么要這樣侮辱我？胸中惡氣不吐不快，我高聲道：“你沒學(xué)識，我不跟你計(jì)較。但我要教教你，我的名字取自詩經(jīng)，桃之夭夭的夭。你連這個都不知道，真是枉為一國之公主，白白享用了百姓的供奉！”

　　大賀古怒目道：“賤婢！來人，把這個賤婢給我殺了！”

　　我嚇了一跳，她怎么知道我還是官奴？難道，耶律齊告訴她了？耶律齊呢？剛才他還陪在表姐身邊，這會兒為什么不在？看著步步逼近的蒙面人，再看看周圍寥寥無幾的侍衛(wèi)，我有了不祥的預(yù)感。

　　阿錚，他怎么還不出來？表姐也是女子，還有阿堯要照顧，我總不能讓她來保護(hù)我……心急如麻，不知所措。這時，蒙面人站住，相互之間交換眼色，卻不再向我逼近。

　　表姐忽然大笑，道：“不怕死，就過來！我這位妹妹自幼不凡，她的箭上有著世上最惡毒的詛咒……”說到這里，表姐忽然換了碶丹語，而那些蒙面人，眼睛里的畏懼也更加明顯。

　　這時候大賀古看了看我，忽然站直，雙臂上舉，仰頭對著夜空嘰里咕嚕說起話。

　　表姐警惕道：“她在念咒語?！?p>　　蒙面人似乎真的從咒語中得到力量，眼神兇狠地持刀逼近。

　　“放箭！”表姐叫道。

　　我害怕了，中箭的蒙面人似乎感覺不到疼痛，他們?nèi)匀磺斑M(jìn)。大賀古，這就是耶律齊說的真正的巫師？

　　侍衛(wèi)們往后縮小圈子，表姐急道：“夭夭，你有什么好東西，快些拿出來，現(xiàn)在可不是禮讓的時候！”

　　我拿出腰封里藏著的瑤琳幻境，“這個可以讓人癲狂，但我沒本事把藥散出去?！?p>　　表姐道：“不必?fù)?dān)心，你站到前面盡力把瓶子拋出去，我的暗衛(wèi)會助你?！?p>　　我不知道表姐為什么一定要讓我去拋瓶子，這種事情任何一個侍衛(wèi)豈不是都會比我做得好？但她一向比我聰明，所以我還是膽戰(zhàn)心驚地按她說的去盡力做了。

　　“?！钡囊宦曧?，瓷瓶莫名破碎，在空中四散；同時，一陣怪異的風(fēng)從我身后吹起，將瓶中的粉末送向正在仰頭看瓷瓶的大賀釋。

　　大賀古一把推開大賀釋，驚道：“小心！”

　　而蒙面人對瓶子置若罔聞，持刀向我砍來，我慌亂地抬手按動機(jī)關(guān)。袖箭射出，擦過前面蒙面人的額角，射入他身后同伴的面頰。后者保持著舉刀抬腳的姿勢，僵硬倒下，面巾飄落，月光照在他雙目圓睜、面容扭曲的臉上，異?？刹?。蒙面人群里發(fā)出驚恐的叫聲。

　　前者手捂額角，回頭看同伴，忽然身體一抽，也僵硬倒下。蒙面人謹(jǐn)慎地后退，每一雙盯著我的眼睛里滿是戒備和畏懼。我趕緊退回表姐身邊。

　　大賀古又說了幾句碶丹語。我問表姐：“她在搞什么？”

　　表姐道：“她在念咒語，讓這些人不懼刀劍和一切?！?p>　　不懼刀劍和毒藥？我失笑：“怎么可能？”

　　表姐道：“是不可能，因?yàn)榇筚R釋中了你的瑤琳幻境，已經(jīng)失常了?！?p>　　我看向昔日在朝堂上指鹿為馬的大于越，威風(fēng)不再，癡迷的笑容停在他的一向端正嚴(yán)肅的臉上，這一刻他傻氣十足，我忍不住笑出聲。

　　大賀釋扯下自己身上的袍子，拋向大賀古，“來人，給朕更衣。朕是大遼皇帝，你們?yōu)楹尾还蛳掳菀婋?？?p>　　蒙面人們六神無主，開始互相看著，執(zhí)刀的手變得遲疑。

　　表姐用碶丹語對他們又說了些什么，我只聽懂大意是勸降。

　　蒙面人中有人開始跪拜，大賀釋板起臉，架子十足地道：“平身——”我再次笑出聲，同時知道了瑤琳仙境讓人瘋癲的原因是能釋放人內(nèi)心深處的欲望。忽然很想把這藥用在耶律齊身上，看看他內(nèi)心深處究竟是表姐重要，還是皇位重要？可惜那藥已經(jīng)用完，需要的迷魂草也極難找到。

　　大賀古突然對著我們高聲叫道：“你為什么不動手？還要等到什么時候？”

　　誰？難道他們還有隱藏的幫手，我緊張地四處張望，夜色迷蒙什么也看不清。。

　　耳邊，表姐忽然道：“夭夭……我也想知道耶律齊對我還留有幾分真心?！?p>　　她語調(diào)平緩，臉上沉靜，但隱藏不住眼睛里的哀傷和嘲諷。

　　人影一閃，躍至大賀古身邊單膝跪下，道：“公主，御林軍頭領(lǐng)已被我制服，剩下的將領(lǐng)也不愿雌伏于太后?！?p>　　我瞪大眼睛，其實(shí)不用眼睛也能聽出那是皇子衍的聲音……他是我向表姐舉薦的，我認(rèn)識他的時間和阿錚一樣長。我相信他有傲骨；我相信被拋棄后，這里才是他的家……

　　這一刻我陡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傻子，雖然常與他吵鬧斗嘴，但心里早就把他當(dāng)成了可以信賴的朋友。

　　春夜寒風(fēng)料峭，寒涼徹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