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絞絲銀鐲之意
又是一年春。
生辰這晚,殷才人要了一桌素席,算是給我辦個壽宴。我喜滋滋地坐在中間當(dāng)了一回壽星公,雖然沒有外祖父母和舅舅們的禮物,還是收到不少好東西:殷才人的金算盤、謝琛的畫冊、義母的銀簪、映霞的荷包、阿錚的算經(jīng),就連六皇子也送了衣服和吃食。
外祖父常說:做人該知足??墒菍χ@么一桌子好菜,我還老是想阿娘。
宴罷人散,我想著要是能給阿娘燒回紙錢就好了。
“夭夭,夭夭,有人找你?!睂m婢蘭芷匆匆進(jìn)來道。
我詫異,“義母嗎?趕緊讓她進(jìn)來呀?!?p> 蘭芷氣急敗壞,“說是你堂姐。我想著你和姬家不好,便趕她走,她偏賴著不走。”
“阿悅?!笨谥胁挥赏鲁鲞@個名字,我緩緩站起來,不知該去還是不該去見她。
映霞仗義道:“別怕!我叫守門禁軍把她打回去!”
“不,我們也曾好過,只是那時她沒幫我而已?!蹦X得心頭發(fā)悶,我按住胸口。
殷才人拍拍我的手,道:“那就去見見?!?p> “嗯,我去瞧瞧?!蔽覍Σ湃诵辛藗€禮,往大門走去,滿腦子猜測阿悅遇上了什么麻煩?
昏黃的燈籠下,一個消瘦的身影向我招手,“夭夭,夭夭。”
心里一酸,我疾步走去,問道:“你怎么成這樣了?”
燈籠下姬悅的臉色黃巴巴,看上去大病一場了似的。她打量了我一番,笑道:“夭夭,你過得不錯??!”
我看了看她又臟又舊的衣裙,仿佛看見一年前的自己,“嗯。你等著,我那兒有新衣裳。”
“不用?!奔偫∥遥拔抑皇莵斫o你送給生辰禮的?!彼龔男乜谔统鰝€手帕,一層層展開,露出一只絞絲銀鐲。
我嚇了一跳,“我不要,這是你娘留給你的嫁妝。”
姬悅抓住我手腕,強(qiáng)行將鐲子套在我手腕上,仔細(xì)端詳,然后蹙眉道:“好像大了些?!?p> 她比我大四歲,論力氣,我一向沒得比。我苦著臉道:“不行,這是你娘留給你唯一的念想了?!?p> 姬悅笑笑,“我知道你的金鑲玉鎖沒了,所以把這個給你。咱們血脈相連,我娘你娘沒甚什么分別?!?p> 我張了張嘴想反駁,卻見她笑意真摯,姬家沒把我阿娘當(dāng)成姬家人之類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姬悅把我拉到一邊,壓低聲音,道:“我聽說一事,與顧家被滅門有關(guān)?!?p> 我道:“圣人的旨意,有什么好說的?!?p> 姬悅搖頭,神秘道:“那也得有個名頭吧,據(jù)傳最初是云麾將軍上官備帶頭彈劾的顧相,罪名是貪了軍餉,人證物證也是他弄出來的?!?p> 我失笑,“外祖父是文臣,哪能把手伸到軍隊里?再說自從做了太子太傅,根本不問世事。為相,也是先帝時候的事情了?!?p> 姬悅皺眉看我,欲言又止,“算了,不和你說了,我只是聽姬灼華說你和他家七公子走得近,怕你上當(dāng)?!?p> “姬灼華?”我納悶。
“嗯,她靠她娘的本事,如今在丁貴妃寢宮做事。”姬悅不屑道。
“哦?!币惶峒ё迫A母女,我就想起阿娘是怎么死的,很不高興。
姬悅道:“我得走了,宮門要下鑰了。”
“別急,你等著我,我拿東西給你?!蔽伊嘀棺油约悍块g飛跑。
氣喘吁吁,我抱著一大包東西回到門口的時候,姬悅已經(jīng)不在了。我摸著銀鐲子,在門口站了好久。
初夏,薔薇花飄香,阿娘的祭日到了。
亥時,夜黑風(fēng)高。我拎著一袋子紙錢進(jìn)了竹林。紙錢、香燭是我托姬悅買的,上次她走后,我請映霞幫我把衣裳、點心送去給她后,我們就和好了。姬悅知道我想祭奠外祖父一家和阿娘,便輾轉(zhuǎn)求了負(fù)責(zé)采買的內(nèi)侍,悄悄帶了香燭紙錢進(jìn)宮。
宮里不給做這些,我也一直擔(dān)心被發(fā)現(xiàn)會連累殷才人,姬悅卻說掖庭里有人悄悄燒一點兒,沒被發(fā)現(xiàn)。提心吊膽地點燃香燭,我念叨:“外祖父母、舅舅舅母、阿娘快來拿錢。”幾枚紙錢燃著,火光在黑暗中比烈日還要明亮。我害怕了,吹滅蠟燭,拎起剩下的一大包紙錢就跑。
回到屋里,我喘著粗氣地癱在地上。
映霞拉我起來,關(guān)切地問:“辦好了?”
“沒,沒燒幾張。太亮了,我怕被守門的禁軍瞧見?!蔽殷@魂未定。
映霞長吁一口氣,“我就覺得不妥,萬一被抓到,非給打死不可?!?p> 我的心懸了起來,“沒那么嚴(yán)重吧?!?p> 映霞嚴(yán)肅道:“怎么不嚴(yán)重?不說宮中最是忌諱這等鬼神之事,天祿閣是什么地方?皇家藏書多少萬冊?多少孤本珍品?”
我嚇得冷汗直冒,“怎么辦?竹林里,被瞧見了怎么辦?”
映霞看了看地上的袋子,道:“就幾張而已,想來不會運氣那么背?!?p> 后知后覺,我哭了起來。
映霞一把捂住我的嘴,瞪著我說:“別哭啦,招來人就麻煩了。咱們還是想辦法趕緊把剩下的處理了吧?!?p> 我直點頭,再不敢發(fā)出半點聲音。
次日一早,我聽說禁軍發(fā)現(xiàn)有人在竹林點火,懷疑是刺客,心里更是怕得要命。殷才人問我怎么了,映霞幫我掩飾,說昨夜噩夢沒睡好。殷才人安慰了我?guī)拙?,我心里更是愧疚?p> 下午,我和映霞被叫到院子里。
看見地上放著的紙錢袋子,我就知道運氣真是背了。
宋應(yīng)貞神態(tài)肅穆,風(fēng)把她的衣袖吹得獵獵作響,而人卻端正不動,更顯威儀。她問:“這是誰的?”
我雙腿發(fā)軟,小聲地哭著,“我的?!?p> 映霞拉著我跪下,“我們倆的?!?p> 我吃驚地看向她,她臉色慘白,垂著眼睛看地面。
宋應(yīng)貞再問:“究竟是誰的?”
我哭的聲音變了調(diào):“跟她沒關(guān)系,是我想家人了。顧家人都沒了,誰都知道的,映霞家里父母高堂都在呢……”
宋應(yīng)貞道:“映霞,你知道按宮規(guī)處置是什么后果嗎?”
映霞抖著身體,“奴婢知罪,不管多少板子,愿與夭夭共擔(dān)?!?p> “不要不要,都是我的錯,打我一人好了。”這一刻,我真是后悔了。答應(yīng)阿娘要報仇的,可眼下什么都沒掙上,先犯了個大錯,怕是要死在刑堂了!我哭得昏天黑地。
“出了什么事?宋掌正。”殷才人緩步而來。
宋應(yīng)貞躬身行禮,“稟才人,有人在天祿閣焚燒香燭紙錢,奴婢奉命徹查此事。”
殷才人道:“不必查了,此事是我吩咐夭夭和映霞做的?!?p> 我和映霞吃驚地看向殷才人,她神態(tài)從容,紫衣翩翩如仙子。
殷才人接著道:“前日夢見一紅衣仙子立于竹林,責(zé)怪我不曾好好供奉過她。夢醒后,我前去查看,見竹林外的山石下確有一株胭脂紅,便疑為花仙,故此祭拜。”
我驚呆。
宋應(yīng)貞略一沉吟,“既如此,拜花仙只需香燭果品,何來的紙錢?”
我張了張嘴,想說明原委。
殷才人高聲道:“是我沒吩咐清楚,她們年紀(jì)小,不懂規(guī)矩,以為和家中祭祖一般?!?p> 宋應(yīng)貞微微一笑,“那么,奴婢便如此回稟宮正大人,但這兩人還是要交由宮正處置?!?p> 我著急地看向殷才人。
殷才人直視宋應(yīng)貞,“好,有勞宋掌正?!?p> 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我想說出事實,卻發(fā)現(xiàn)始終沒有自己說話的機(jī)會。殷才人會被打死嗎?我擔(dān)憂地看她,她對我微微揚起嘴角,轉(zhuǎn)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