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掩他人惡

　　　　《心地觀經(jīng)》曾有一句：掩他人惡，不藏己過。

　　試問這個(gè)世間，誰能做到？將骯臟的過往藏匿于心底，需要說無數(shù)的謊言，也需要將無數(shù)的善良的人混淆其中。

　　有些人，從說出第一個(gè)謊言時(shí)，就已經(jīng)成不了佛。

　　休養(yǎng)多日的包玉怡，始終無法忘記那日李拂看自己的眼神，他那帶著憐憫和糾結(jié)的目光，他的那一句回答，都讓瘋狂偽裝的自己是如此荒謬可笑。

　　她恨透了趙虎，也恨透龍虎山，但他們都死透了，她恨不了！如今，她只能恨李拂，恨那個(gè)救下她，又知道她說謊，更是可憐她的李拂。

　　沒錯(cuò)，當(dāng)日被擄上龍虎山，她苦苦求饒，卻還是被趙虎玷污了身子，甚至之后她也沒有勇氣尋死，就算親眼看到趙虎將她的爹娘殺害，就算她每日被趙虎玩弄?dú)?，她都不敢去死?p>　　誠然，她受不住自己一夕之間從名譽(yù)江南的才女，變成山賊的玩物，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保護(hù)著那顆小小的自尊心，所以她為自己編造了一個(gè)忠孝，貞烈的故事，她小心翼翼地告訴給了李拂，她以為李拂會如她所想的被糊弄，相信她的壯烈的經(jīng)歷，卻不想到，對上的只有對方那雙早就洞悉一切的眸子。

　　對方越是寬厚，她便覺得自己越是惡心。

　　知悉李拂走了之后，她終是放下了心頭大石，卻又不知如何繼續(xù)活下去。她沒有收下龐公子的二百兩，因?yàn)樗褯Q定恨下去，又怎么接受李拂的恩情呢？

　　她漫無目的地走在熱鬧街市上，不知何處是歸途。其實(shí)，臨安她能投靠的親戚有的是，但是一想到那些人當(dāng)年對才華橫溢的她那份摻著妒忌的贊美，如今對她此般骯臟過往便越是奚落和諷刺。

　　高傲如她，聽不得那些風(fēng)涼話，她可以活在趙虎的拳頭下，但不能活在那些可憐又可笑的目光下。

　　霎時(shí)間，喧囂的鬧市在她的四周吆喝起來，她覺得路上每一個(gè)人都在盯著自己，打量自己，可憐自己。她會成為整個(gè)江南閨秀的笑柄，再多貞烈的事跡也彌補(bǔ)不了，她已經(jīng)被山賊玷污的事實(shí)！

　　可恨！可恨！一雙含著血絲的美目狠狠地瞇起來，除了恨，她不能再有其它情感！

　　“包玉怡?！?p>　　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搭上她瘦弱的肩膀，她聞聲轉(zhuǎn)頭，卻撞見一雙毫無情感的眸子，那是刺客的眸子。

　　你問她為何會知道？因?yàn)?，她曾?jīng)在龍虎山寨中的三當(dāng)家見過這般的眸子！

　　——

　　朝云暮雨，煙霧氤氳，微露云端的亂峰互相偎依。

　　觀月門的門徒春輝，單膝跪在紅紗帷幕之前，端坐于紅紗之后的觀月葉，一攏繡仙鶴紅衣，一雙鳳目微微彎起，峭岐的眼角透出他興致勃勃的心思，他細(xì)細(xì)地看著手中的畫卷，只見畫中人不過十二三，翩翩少俠模樣。

　　少俠面紅齒白，眸中帶銳氣，尤其一雙英眉襲人，精神颯爽。

　　“這包氏雖怨恨李拂，畫出來的他倒是頗有英氣?！苯K是知道了李拂的真面目，觀月葉確實(shí)沒想到，大名鼎鼎的拂衣大俠竟長得如此稚嫩。

　　負(fù)責(zé)抓住包玉怡的，就是春輝本人，他聽到觀月葉的話，神色忽然變得有些疑慮。

　　“少門主，這李拂是包氏的救命恩人，包氏畫的畫像，下屬覺得不能全信！”

　　觀月葉聞言，眼中流轉(zhuǎn)出探究的意味，他放下畫像，對著春輝興致勃勃地說道：“把包氏請過來?！?p>　　原來，包玉怡被春輝抓住之后，不但沒有任何反抗，知道他們的目的是李拂之后，便提出跟他一起來到觀月門。要?dú)⒁粋€(gè)婦人，對于觀月門來說易如反掌，但春輝知道，少門主一定會對包氏的請求感到好奇，不如就從了她，看她葫蘆里賣什么藥。

　　經(jīng)過龍虎山那一年地獄般的折磨，許是被太多東西壓抑著，這些日子，包玉怡沒有一天能夠安穩(wěn)入眠。原本清秀的她如今臉容已不復(fù)往日，臉黃肌瘦的她眼眶下有著濃厚的黑圈。

　　“聽聞包太守獨(dú)女精通琴棋書畫，是江南才女的翹楚，今日看此畫，畫中人栩栩如生，果然不是浪得虛名?！?p>　　包玉怡聽著紅帳之后，那端坐于其中的男子，有著調(diào)侃的語氣，說著她殘忍的過往。她知道，面前的人就是觀月門的少門主，觀月一門，殺人之派，就算是深居于閨閣許久的她，也不是沒聽過他們的流言。

　　容不得她思考，對方的輕佻又帶著威懾的嗓音再次響起：“有言道知恩需圖報(bào)，沒想到包小姐這般報(bào)答救了你的李拂呢?！?p>　　世間有些恨毫無根據(jù)，毫無動機(jī)?；蛟S連包玉怡也無法解釋內(nèi)心對李拂的恨意，但她知道，假如不懷著這份恨意，她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

　　所以，她愿意賭上性命來到觀月門，只要尋得一絲毀了李拂的苗頭，她就要點(diǎn)燃，就要?dú)Я怂?p>　　既然成不了佛，那她就入魔！

　　“因?yàn)?，因?yàn)槔罘魉?，害死了我的孩兒！”包玉怡愣愣地說道，臉上瞬間掛上了悲戚的神色：“我昏迷數(shù)日，一醒來便發(fā)現(xiàn)肚中孩兒沒了，后來才知道，是李拂擅自讓大夫給我落了胎兒了！”

　　“哦？”紅帳中的觀月葉一雙鳳目不由得細(xì)細(xì)盯著包玉怡，只覺得有趣極了：“那李拂為何會做出如此之事？”

　　包玉怡不敢抬頭看向?qū)Ψ?，一直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之中：“因?yàn)?，他覺得我肚中孩兒是山賊的種，他不愿去救山賊的種，他就這般的人，所謂的善，也不過是狹窄的善，只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

　　不知為何，聽了包玉怡荒唐的話，觀月葉并不因?qū)Ψ降钠垓_而生氣，反而輕輕地笑了出來，甚至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不知所為。

　　一直在一旁的春輝頓時(shí)不寒而栗，直覺得喉頭干澀，額間虛汗淋漓。

　　因?yàn)樗牭贸?，少門主的笑，是喜悅的笑，而少門主，只對癲狂之事喜悅。

　　狂徒，狂于混亂的人間，狂于復(fù)雜的人性，狂于無邊的惡意，觀月葉就是一等一的狂徒！

　　“包玉怡，你想不想入我觀月門……”

　　狂徒一言，亂人一生，卻有些時(shí)候，會正中瘋魔之人的下懷。

　　往后的事，誰都猜不準(zhǔn)，但是包玉怡今夜，應(yīng)是可以睡個(gè)好覺了！

　　-——

　　松聲山寺寒，香云空靜影。

　　人聲鼎沸的六運(yùn)河口岸，與靜謐無垠的南峰山普南寺，只隔著一座山。

　　一道青白的聲音，煢煢獨(dú)立于蒼翠的參天古木之中，遙看普南寺的杏黃院墻，青灰殿脊。

　　四年前，她就是從此處開始，目睹佛門之惡，而后踏上世間路。

　　她曾聽過一句話：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這句話還真應(yīng)該刻在普南寺的門口上，她后來打聽，才知道就在兩年前，那時(shí)她剛把李鎮(zhèn)山父子刺殺之后不久，普南寺的惡行就被揭發(fā)，作惡的慎見和尚和慧命住持都被抄斬。

　　原本她還想繼續(xù)打聽，是哪位好官干了這么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卻只知道是盛京中的大官直接下令徹查的。

　　言暮輕功一躍，便進(jìn)了普南寺的大殿中，只見好些地方蛛網(wǎng)縱橫，塵封土積，但位于殿中央的佛像卻依舊被擦拭得干凈，許是出了這般聲名狼藉的住持，普南寺的名聲也隨之?dāng)÷洌瑧?yīng)是許久沒人來參拜了。

　　插在佛像前的香已經(jīng)被燃盡，留下一層層灰，好不冷清，好不落寞！

　　她凝視著眼前的釋迦牟尼佛，半晌，一陣一拐一拐的腳步聲逐漸靠近，她微微彎起嘴角，眸子盡是釋懷的笑意。

　　四年過去，種種經(jīng)歷，她已經(jīng)分不清人的好壞，但是她始終明白，對自己施于善意的人，她不能忘記！

　　她從懷里掏出那原本準(zhǔn)備給李福的一百兩，輕輕地放在佛前供案上，沉甸甸的一百兩碎銀子下，壓著一張紙，上面寫著：善男李福，贈普南寺一百兩香油錢，煩請為其燒香誦經(jīng)。

　　咿呀一聲，大殿的門被徐徐推開，獨(dú)活于普南寺的慎行沙彌，就算四年過去，好似也如言暮當(dāng)初所見那般矮小，大概這些年，他過得也不好吧！

　　許是在此處待的時(shí)間長了，慎行一下子便感覺到了殿中的異樣。果不其然，他一眼便看到供案上的紙條和銀兩，只見他警惕地抬頭四周望去，疑惑到底是何人來過了？

　　突然，撲通一聲，不知什么東西，從高處扔了下來，直直掉到他的手中。光著腦袋的他，驚訝地低頭一看，竟是一個(gè)小小的藥膏瓶？！

　　他搖了搖手中的小瓶兒，里面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原來有東西！

　　消瘦的慎行，兩顆黑亮骨碌的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隨后小心翼翼打開瓶口，將藏在其中之物倒出來。

　　是一張小小的紙條。

　　一頭霧水的他攤開卷起的小紙條，只見上面寫著二字：多謝！

　　霎時(shí)間，初夏的風(fēng)不知從何處吹來，他好像聞到了后院種的那片艾草，隱隱約約的陣陣清香。

　　他想，對方大概不信佛吧！

　　春已過，暮云去，別江南，幾人回？

　　江南連風(fēng)都帶著一絲溫柔的韻味，在策馬的言暮耳邊呼呼的吹過，將過往的喜與悲輕輕撫過，做不到前塵一筆勾銷，那就繼續(xù)在塵世間浮沉，縱馬長歌吧！

　　“青山水長流，往事不回頭！”

　　江南氤氳水煙之間，一把清脆堅(jiān)定的聲音，在漫漫長路上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