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江南,不見杏花春雨,卻遇微風暖陽。
窩在江淮閣房頂上好些日子的言暮,百無聊賴地看著言胖子滔滔不絕地給龐雨說著言氏的家業(yè)經營。
“去年淮南發(fā)大水,江南的糧產亦有減少,米價紛紛上升,咱們幾位長老商議,言氏不能趁水難打劫,言氏米鋪價錢還是保持一貫價錢,故江南老百姓紛紛選擇咱們米鋪,去年在米糧上咱們是盈利的。”
言暮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聽到言胖子的話,不禁又想起去年在桃花鎮(zhèn)目睹奸商坐地起價,百姓怨聲連天。
不過她也明白,言氏家大業(yè)大,絕不會因這米價的波動影響到整體,不抬價,既能樹立良商之名,亦能收獲民心。不得不說,這言胖子雖看著尖酸刻薄,做起生意來還是有一套的。
龐雨依舊保持著他一貫笑容,言暮瞇著一雙眸子,緊緊地盯著坐在書桌后仔細聽著言胖子洋洋灑灑的他。
這個人,長得實在是英俊,但他透露出來平和穩(wěn)重的氣息卻不得不讓人折服,怪不得先前看一向用鼻子看人的言皺皮,對著不明來歷的他還算恭敬。
“既然如此,想必去年江南其他米鋪定然受到沖擊,我們今年為何不拓張良田,收購經營不善的米鋪,將江南的糧米壟斷于言氏一家。”龐雨笑得風輕云淡,但說出的話卻異常激進。
言暮聽罷,一雙英眉不禁蹙起,這種蠢話,還真不想是龐雨這種人會說出的。
言胖子更是哈哈大笑起來,嘴里喃喃道:“果真是混小子!混小子!”
龐雨故作不明,笑而問道:“潘老爺為何如此說?”
“混小子,記得了!壟斷之詞,絕不能從商賈之口吐出!”言胖子止住的嘴邊的笑容,又恢復了原先的認真,眼底卻藏不住那一絲失望:“生意,是要大伙兒一起做的。自古以來,富可敵國的商賈皆不得善終為多,你既然接管言氏,便要知道,言氏縱然是大富之家,但絕不會做威脅朝廷之事?!?p> “言氏能到這些年頭,只不過做到了一點罷了!”沒有對龐雨寄予厚望,又哪來眼中的失望,言胖子說到底,還是對這個龐雨有著栽培之心的。
不知道有沒有捕捉到言胖子的神情,龐雨那雙笑瞇瞇的眸子眨了眨,問道:“做到哪一點呢?”
“那便是,量力而行,見好就收!”
言胖子抽出帕子,擦拭著脖頸上的汗,看似無心,實為語重心長地說著。混小子也應有自知之明,若沒這能力,卻承擔言氏如此大的家業(yè),如今的言氏,真不知耗不耗得起!
龐雨輕輕一笑,大概是把言胖子明里暗里想說的話,都聽了進去,只見他頷首說道:“千古一相管仲,千秋商祖范蠡,奇貨可居呂不韋,這些千古名相,皆是從經商到治國,想必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龐某今日又學到一理,多謝潘老爺今日教導,龐某一定會量力而行,見好就收!”
無論是屋中的言胖子,還是屋頂?shù)难阅?,都被他的話聽得云里霧里。什么名相?什么千里之行?
“你小子混得個言氏掌事還不夠,還想去當大官了?”言胖子聽見龐雨的話,頓時對他什么厚望都沒了,凡人之徒竟想借著言氏一步登天,他們也絕不會做他的踏腳石!
“龐某不敢!”言胖子輕蔑的語氣任誰都聽得明白,但被諷刺的龐雨不僅不惱,反而笑意更盛,言暮盯著他的那雙笑瞇瞇的眸子,忽然好似泛出一絲精光,就像是獵人終于等到獵物上鉤的精明:
“但是,潘老爺你卻敢!”
言胖子聽了龐雨的話,擦拭著脖頸上肥肉的手不禁停頓了一下,隨后不明所以地轉過頭,死死地盯著龐雨,說道:“你在說什么?”
只見龐雨溫柔地從書桌上抽出一本平平無奇的賬本,翻了幾頁,指著其中一道說道:“龐某前些日子將言氏這些年的賬本都看了一遍,不得不佩服潘老爺經營有道,一筆筆帳記錄得井井有條,是真正的經商奇才?!?p> 言暮聽著龐雨對言胖子突如其來的贊許,忽然覺得他話中有話,隨后便聽到對方話鋒一轉。
“但是,唯獨去年言氏的海運,其中一本賬本上,有些含糊不清。不知,言氏原先的三百八十艘商船,為何半年之間,就陸陸續(xù)續(xù)地逐漸減少,到現(xiàn)在只剩下二百艘呢?”
窩在屋頂上的言暮,不由得有些疑惑,又覺得事出荒唐,足足一百八十艘商船,難不成全部都在海里迷路回不來了?
這言胖子是真的貪了,還是別有隱情?
“混小子。”只見到言胖子肉乎乎的臉上,一雙眸子忽然冒出精光,不是被揭穿后的兇惡,反而是對眼前之人重拾希望的喜悅,只聽到他喃喃地說道:“幾天時間就能把這幾十萬道賬目看清楚,也算是了不得了!”
言暮這下有些迷惑了,言胖子怎么一副坦坦蕩蕩的模樣,看來真的是另有隱情。
“這一百八十艘商船,每一艘二十萬兩,都成了過路費!”
言胖子繼續(xù)擦拭著臉上的虛汗,眼神卻直直盯著龐雨,此刻的混小子不見了時常掛著的笑容,一雙眸子冒出一股不可忽視的威嚴,讓他這個活了六十多年的胖骨頭都驚出一陣虛汗。
“給誰的過路費?”龐雨冷冷一聲問道,言暮忽感周圍的溫度都降了下來。
“江南太守周高義?!毖耘肿舆@下不覺得熱乎了,倒是一股寒意從心底冒出:
“民不與官斗,周高義明里暗里扣押言氏的商船,以各種條例壓制我們出海,這一百八十艘船,全都進了周高義的肚中咯!”
不明不白被扣下三百多萬兩的商船,言胖子心中憤懣,但這幾百艘船帶來的收益,遠不止三百多萬兩,這才是最讓他難忍的地方,但又能如何呢?
龐雨語氣依舊有些冷,但已然沒了方才的冽:“以言氏在江南,甚至大恒的地位,完全可以上告朝廷,將周高義惡行告發(fā)?!?p> 聽了他的一席話,言胖子對龐雨這小子確實有些改觀,看來這小子是個敢想之人,但就不知他敢不敢做了。
“混小子就是混小子,看問題哪能這么簡單,周高義背靠的不是他大理寺卿的爹周豐茂,而是當今圣上!想把手伸到言氏的,也不止是周高義,是當今圣上啊!”
“所以,你便任由周高義奪取言氏家業(yè)?”
龐雨咄咄逼人,竟有些指責言胖子的意味。言暮聽了直直搖頭,真不明白這龐雨憑什么去責備言氏長老。但她也沒想到,應暉那廝竟然會覬覦言氏的家財!
“我不想,長老們都不想,但是沒有任何的辦法!”言胖子沒有對龐雨的盛氣凌人有所不滿,第一次好好以長輩的姿態(tài),寬慰著眼前的小子:
“我聽說有個叫拂衣的大俠,專殺貪官污吏,有些時候我會想,我為何不雇一人刺殺周高義,可事實卻不是如此簡單,死了一個周高義,暉帝會派第二個周高義過來,言氏依舊會被杯釋!”
如今的言氏,沒了言不惑的運籌帷幄,就變成了一只孱弱的兔子,一旦被來勢洶洶的獵豹盯上,無論如何躲避,能逃出生天的機會,也只是微乎其微。
言暮心中滿腔憤懣,但是經過桃花鎮(zhèn)一事,目睹老百姓的困狀,她也能明白言胖子,甚至是言氏長老們的苦衷。
但是,她疑惑的,是為什么龐雨不明白!
倘若龐雨真的認識二叔,二叔又放心將言氏交托于他,那么他的身份極有可能就是商賈,但就目前來說,在他的舉止投足之間,看不出商賈氣質,反而跟個不諳世事的世家公子那般。
誠然,誰也不得不佩服龐雨的能力,能在幾日時間,將言氏的賬目捋得清清楚楚,任她言暮可能也做不到,但商人絕不止這份精深儒雅,他要有言胖子的富于機變,亦要有言皺皮的務實知人,更要有言大長老的兼容并包。
龐雨啊,龐雨!你還有很多需要學的呢!
或許龐雨本人也明白到了自己缺少的東西,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良久,才聽到他說道:
“你明明有機會在賬本上造假,如今賬本上一清二楚,不明真相的人看了,只會覺得是你中飽私囊。”
言胖子聽了龐雨的話,也不知怎么想的,直直地搖著頭,抽出一把玉雕扇子,慢慢踱到龐雨的身旁,一下敲在他的腦袋上。
這下可把看戲的言暮看得瞪大雙眼,但是她早就瞥到了,就在言胖子準備敲下去時,龐雨身旁的護衛(wèi)已然察覺,準備出手阻攔,卻見龐雨眼眸流轉示意,讓護手收手,生生承了一記不知輕重的教訓。
言胖子盯著龐雨那張好皮囊,一字一句地說道:“混小子,我看你先前是沒有做過商人吧!這個天下無商不奸,一旦做了商人,就做不到絕對的正直,文人墨客似竹,高風亮節(jié),一根竹竿頂天立地,毫不偏倚。但坐賈行商需似柳,利字當頭,一根柳枝左右搖擺,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把生意做成了!”
“這也跟做人做事一般,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必需要有清濁并吞的度量,和承擔污穢的覺悟!而我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把言氏好好經營下去,別在我的手上,毀了!”
言胖子的話,在江淮閣里悄然響起,許是老人家嗓音沙啞,說出來的話也變得沒那么莊重,但卻壓不住那字字珠璣的道理,聽得房中的龐雨,房外的言暮,二人皆是刻骨銘心。
“清濁并吞!”龐雨默默地說道,忽然釋懷一笑,又恢復了之前云淡風輕的笑:
“看來我以前確實活得太干凈了!”
言暮讀不懂龐雨的話,言胖子更是連讀都沒心思讀,直接說道:
“混小子,別想太多,我看你也不是好苗子,知道怕了就收拾包袱走吧,別到時暉帝直接撕破臉皮,咱們這些老骨頭被鏟了,還拉上你這初出茅廬的小子!”
又被調侃的龐雨,此刻笑著搖了搖頭,一臉坦然地說道:“龐某既然在言氏習得商道,必然要回報言氏,才能離去!”
聽了龐雨的話,言暮覺得心里堵堵的,明明這個位置應是言以淮要承擔的,明明這些道理是言以淮要明白的,但是如今她卻什么都做不到。
一陣清風吹過,吹起柳樹上的飄絮,紛飛于天地之間,她心中郁悶,沒能察覺到周圍的柳絮,一顆細不可見的絮末忽地飄進她的鼻子,惹得她鼻頭一癢,直想打噴嚏。
體內摒除氣息的周天,頓時被打散,一霎間氣息盡散!
“公子!”房中護衛(wèi)瞬間察覺。
“屋頂?!饼嬘晏鸢尊揲L的手,直直指著言暮蹲梢的位置。
這下,她是真的插翅難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