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你方才兇巴巴的模樣,實在是太賞心悅目了!”莊夫人挽著莊大人的手臂,含情脈脈地說道。
“原來夫人喜歡這種調(diào)子,那我以后多兇兇孩子?”莊大人笑瞇瞇地和莊夫人一道走出八斗居。
“女兒就別兇了,兒子倒是可以……”言暮盯著爹娘恩愛的背影,老遠聽到他倆的呢喃細語,額間流出了一滴虛汗。
轉(zhuǎn)過頭看見坐在一旁局促不安的莊霖,內(nèi)心當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便一把上前坐在他的隔壁,伸出已經(jīng)養(yǎng)好,一絲疤痕都沒有的青蔥玉指,慢慢地剝著桌上的葡萄。
莊霖被她的動作吸引,好奇地緊緊盯著她,只見她將一顆剝好的葡萄,徐徐地放入嘴中品嘗,半晌,才開口道:“你為什么還坐在我的院子里?”
莊霖覺得眼前的言暮特別生分,心中稍微震了一下,也不知道她問的什么話,便岔開話題:“妹妹,我不想回天機山?!?p> 言暮聞言,歪著頭忽然一笑,杏眼瞇瞇,竟生出幾分勾人的韻味。莊霖見狀不禁喉頭一渴,吞了一口涎沫,只聽到眼含笑意的言暮提著調(diào)子說道:
“我不是你的妹妹!”
“什么?”莊霖雙目瞪大,莫名其妙地看著對面的人。
只見言暮眼底的笑意更濃,朱唇輕啟,言笑晏晏:“我乃是修煉了九百九十九年,化成人型的九尾狐貍,因為道行不夠千年,所以只能變成個小女娃,我既不是言暮又不是言以淮,我施了法術(shù)迷惑你爹娘,讓她認我為親女兒,好留在你身邊,讓你對我言聽計從,待你爹娘百年之后,我便可以一舉奪取你們莊家的家財?!?p> 噗嗤一聲,莊霖被言暮那得意的表情逗笑了,剛剛低沉的心似乎被她的話稍微舒暢了些:“別說這些胡話了,妹妹!”
“哦!”言暮挑了挑英眉,單手撐起下巴,依舊笑瞇瞇地說:“古有蘇妲己千年狐精附體,受女媧之命來禍亂殷商,今有我莊暮挑亂這個世間,亦不是天荒夜談!”
莊霖沒好氣地瞥了言暮一眼,她紅櫻果的唇跳脫出的每一句話,都挑亂了他的心,讓他心里亂糟糟的。
“況且,自從我來了之后,你每日便是圍著我轉(zhuǎn),這不正說明了,你已經(jīng)被我這只小狐貍精勾得五迷三道,神魂顛倒了?”言暮繼續(xù)云淡風輕地調(diào)侃著。
只見聽了她的話的莊霖雙目深深一閉,然后無可奈何地笑了一聲,對自己的妹妹說道:“不許說自己是狐貍精!”
言暮笑著點了點頭,小嘴一嘟,繼續(xù)言:“可是啊,你三天兩頭往我這邊跑,縱然我們是兄妹,也不需要這般親密吧!而且我聽下人們說了,自從我來了后,你每日句句不離我,傳到坊間,難免會有人說我是小狐貍精呢!”
“誰敢這么說!”莊霖聽到言暮的話,一想到自己妹妹被人非議,心里的怒火便上來了。
可下一刻,他看見言暮坦蕩地看著自己,只得深深嘆了口氣。誠然,他偏愛自己的妹妹,這并非有何不妥,但凡事有度,他是不能過界的!
“我知道,離開爹娘,離開繁華的盛京城,獨自上天機山求學一定是孤獨的。但人生如逆旅,你我皆是行人,沒有人能繁華一世。”言暮舉止端正,全然沒了剛剛的頑皮:
“言氏被滅門前,我從來沒體會過孤獨,那日我們乘車看盡白虎大街的宅門,沒有一家比得上言家那般富麗堂皇,倘若你見過,便知道那司馬相如賦中的上林苑,亦不過爾爾。但如今,卻盡歸黃土。茍活在人販子的船那兩個月,這極大的落差讓我差點想自我了結(jié),多少個日夜回望起故居的美好,我心如刀割?!?p> “妹妹……”莊霖靜靜地聽著言暮的話,朗目中全然沒了平日的嬉笑怒罵,反而是大家都沒看過的認真,深邃。
“來到莊家前,我是孤獨痛苦的,但是爹娘和你的愛護,又讓我感到無比溫暖。可要說吧,其實我現(xiàn)在還是會感到孤獨!我想這大概是根植在我內(nèi)心,沒辦法根除的東西了,但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會逃避它了,我會直面它,咬著牙度過它,因為我內(nèi)心還是想走下去,去看看以后的大恒是怎么樣的,以后的我自己又是怎么樣的!”
“人于浮世,獨來獨往,獨生獨死,苦樂自當,無有代者?!?p> 晚春草木長,繞屋樹扶疏。言暮與莊霖坐在這一方靜謐得只有兩人的天地中,說著只有兩人才懂的話。
“孤獨會磨煉人心,度過漫長的孤獨,你我的心會越發(fā)堅毅。熬過漫長的孤獨,等到哥哥下山的那時,可能大恒就會變得繁華安樂,可能你我都有保護爹娘,守護最重要的東西的能力了?!?p> 言暮深深地看著與自己四目相對的莊霖,她能夠猜得到,莊霖對自己是好奇的,他沒有問過她以往的日子,也沒問過她路上的遭遇,純良溫柔如他,怎會主動勾起她的傷心之事,但她打算跟他全部坦言,或許,聽過了她的經(jīng)歷,知道她堅定的心,他便可以安心上山了!
縞袂相逢半是仙,平生水竹有深緣。一位自稱是九尾狐貍的女孩,慢慢地道盡她那不長不短的故事,滅門夜,逃火海,遇惡僧,上賊船,睹友亡,會宋琦,施計謀,告開封,鏟仇人……
話畢,一滴清淚悄然落下。言暮從袖中掏出素帕,輕柔地幫莊霖擦拭著,莊霖失神地嘆了一口氣,鼻間嗅到帕子傳來淡淡的薄荷茉莉迷人的冷,又夾著木質(zhì)熏染的暖,就跟言暮這個人一樣。
初時識君,彬彬有禮,卻總似有一道無形的墻,將你我相隔。他邁不過去,言暮也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處。
卻后相處,朝夕相望,那絲絲的暖意好似融化了她的心墻,她也不過來,那只能自己這個做哥哥的努力一些,走過去,將命運的絲線纏繞。
他不愿上天機山,或許不是因為那山上枯燥無味的日子,不是因為那比自己優(yōu)秀太多的師兄弟,或許,是因為他不舍眼前這個孩子,他不愿她繼續(xù)背負著一切。
但是,或許他真的理解錯了,有些事情,言暮只想自己去做,有些孤獨,言暮甘于獨自品嘗。那么,他自己何必強硬地留在她的身后呢!
看來,回去天機山上才是對所有人最好的方式……
言暮也深深長吁一口氣,心里亦是百味雜陳。她將自己的一路,包括那鬧得整個盛京風風雨雨的“食人案”全數(shù)告知莊霖,這何嘗不是一種冒險?
這些日子下來,她看到了莊霖嬉笑怒罵,也讀懂了莊霖的溫柔,這是她從來沒有遇過的溫柔,這是全數(shù)為他人的溫柔。
她希望莊霖回到天機山,因為她相信,山上之人會教哥哥人情世故,會護哥哥天真如初!
天地如此之大,只留一人于心上,筵席終會散場,思念卻越過天長。天下亂,世道茫,只能讓他們各自成長!
良久,莊霖終于說出那句:“三日后,我便上山!”
——
言暮坐在庭院里,看著莊霖白楊般挺拔的背影,不禁笑了笑。而后又想起了李貴旺之事,前幾日還鬧得滿城風雨,怎么到今天一點兒風聲都聽不到了。
她疑惑地走回閨房,心里盤算著要不要讓雪靜再去打聽下,卻驀然看到自己的書桌上,靜靜地躺著一個從未見過的信封。
誰進來過?她先是心中一凜,隨即敏捷地環(huán)顧了房間,遇險過好幾回的她早已是風聲鶴唳,甚至猜測是不是滅門之人已經(jīng)查到了她在莊家。
只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盡量冷靜下來,才小心翼翼地打開信封。
映入眼簾的是幾行筆跡蒼勁的字,筆力千鈞,似有吞吐天下的氣概,但此刻的她哪有心思賞字,只得細細地讀著:
“船上人皆被李侗所殺,李貴旺陳涂牢中死于非命,無一存活,不知君滿意否?”
竟這幾行字,讓言暮心中大震,好像掉進了冰窟般難以呼吸。寫信之人,知悉這些事全然是她所為,但并不打算告發(fā)她,反而來嘲諷她?
言暮死死地盯著“無一存活”這四個字,那么,那群與自己一起窩于船艙的孩子們,都……
想不到,她自視萬無一失,到底還是做了一件錯事!言暮頓時覺得氣短,只得大口呼吸著。
她心中不甘,自己只想為小楓小昭報仇雪恨,卻不想把整船孩子的命都送了!她亦知道寫這封信的人,是在責怪她陰差陽錯,害了無辜之人!
或許自己早就應該想到,此事如此順利,必有蹊蹺,雪趣哥哥行事雖謹慎隱秘,但若有人真的手眼通天,怎么會查不出來!但這幾天莊府和自己都未見異常,那么,寫信之人,是幫了她嗎?
房中熏香飄起寥寥青煙,言暮坐在書桌前閉目沉思,良久,還是穩(wěn)定混亂的思緒。再次睜開眼,已沒了剛剛的慌亂,她細細地看著那張寥寥幾行字的字,又盯著那信封端詳了幾分。
紙質(zhì)純白細密,棉韌而堅,光而不滑,透而彌光,應是極好的宣州紙,此人必定非富則貴!
哪來的達官貴人,來看她演的一出戲?言暮眼神冷漠,那紙上之字諷刺的意味又深了深,她既不知此人是誰,亦不想領(lǐng)他的情!
只見言暮厭惡地將紙撕得粉碎,隨意地扔在桌邊,抽出她前幾日寫著“黃泉碧落”的宣紙,提筆洋洋灑灑地在旁邊提了幾個字,待字跡干了后,裝回那個突兀的信封里。
“小姐!”見到少爺離開院子的兩個丫鬟,雪靜和雪趣徐徐地走了進來,說道:“老爺夫人喚你過去吃晚飯了!”
言暮抬頭看了看窗外已暗下來的天色,便點了點頭,神色如常地說道:“好,這就去!”隨即冷冷地瞥了一眼那從天而降的信封,擺回去它原本的位置,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間。
送信的英一,躲在屋檐處詫異地看著,這莊小姐竟把自己世子的信給撕了!心中已是波瀾翻涌,又見到莊小姐寫了一封信放在原位,應該是想給世子回信,便了然地拿起了信封,送回去給天機山上的世子。
英武衛(wèi)疾如雷電,當夜便將信送到了世子手中,英一如實地將言暮的一舉一動全數(shù)匯報于他,站在一旁的英二早就被言暮的驚人之舉,震得天雷滾滾,這世間居然會有這樣的小姑娘,不但做事荒唐,將整個開封府鬧得沸沸揚揚,將李家置于眾矢之的,還敢如此對待大恒獨步天下的英王世子——應日堯。
護衛(wèi)兩人皆是小心翼翼地盯著自家主子,只見他表情如常,但那俊逸深沉的眉尖一蹙,仿佛刀鋒般的冰寒凌冽,竟透露出一絲怒意!
英一和英二低頭深思,世子平日沉穩(wěn)隱匿,竟亦有壓制不住惱怒的時候?
“你們兩個先出去吧!”手執(zhí)信封的世子冷冷地吩咐著,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寒。
“是!”兩位侍衛(wèi)立即行禮退下,整個書房頓時靜謐得如冰窟般。
應日堯依舊眼神凌冽,慢慢地張開紙張,看著上面寫著的八個大字:黃泉碧落,血債血償!
“煞氣過重!”他看著那力頭紙背的字跡,目光如炬,眼底盯著紙上的落款,赫然寫著:嶗山王生。
抓著信的手用力了一分。
相傳有一叫王生之人,跑到嶗山學道術(shù),道士見他嬌生慣養(yǎng)并非學道之才,讓他先砍柴鍛煉??纱巳艘恍南雽W道,道士便無奈教他穿墻術(shù),他學成后回家給妻兒展示,結(jié)果頭撞南墻碰了一個大包。
她在告訴他:不撞南墻不回頭!
這丫頭,不但不領(lǐng)情,還不知悔改,此次若不是他,整個莊家都會被她禍害!
早知道,就讓她自生自滅!
夜色漸涼,交信二人心中皆是一片寒寂。心中隱隱皆有不滿,揚言此后一刀兩斷,卻不知這世間抽刀斷水水更流,一旦牽連,必定糾纏,山河無量,緣分無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