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堂風(fēng)軟,金爐香暖,卻遮不住滿堂擔(dān)憂的容顏。銀鐺宜見,七寶床邊,只見那昏迷的女兒正受著難。
莊大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回家,還不及吃上一口熱飯,便聽到言暮昏倒了,連忙趕到女兒閨房,卻見到剛恢復(fù)精神,龍精虎猛的夫人又再次愁眉不展。
他心里一急,連忙走近想看看女兒,卻沒料到,地上跪著自家兒子,坐在椅子上的夫人,右手上還拿著一根藤條。
“夫人,暮暮怎樣了?”莊昊額間的汗都來不及擦,哪管得上跪在地上的兒子,一進來便先問起女兒。
宋琦眼中含著一分脆弱,九分擔(dān)憂,有些焦急地說:“官人,孩子暈倒了,大夫還在看著?!?p> 莊昊抬頭看了看大夫的背影,吁了一口氣,轉(zhuǎn)過頭扶起跪在地上的莊霖,也不敢看夫人的臉色,慢慢地拎著孩子坐在椅子上,問道:“怎么回事?暮暮怎會暈倒?”
莊霖的臉色白得嚇人,那雙薄唇一點兒血色都沒有,眉宇間凝重得似化不開的霧,那雙眼睛無神得可怕。莊昊哪里見過這樣的兒子,心里頓時一揪,以為夫人下手重了,打得孩子不敢說話了,可左右查看,也沒見被打的痕跡。
“別看了!我還沒打呢!”
宋琦沒好氣地一把將藤條放在桌上,顫顫地倒了一杯茶,莊霖以為是倒給自己的,準備去接,卻發(fā)現(xiàn)夫人已經(jīng)一口喝光。
“你兒子今日帶暮暮出門玩,也不看看這太陽毒得!孩子剛剛來咱們家,沒住上個十天,就這樣操勞,不就倒下去了嗎!”
宋琦一想到那半大的小女娃,就這么靜靜躺在床上,額頭燙呼呼的,鼻頭一酸,一股清淚就奪眶而出。
莊大人哪里見得自己的剽悍夫人哭戚戚的模樣,連忙拿起帕子給宋琦擦拭,安慰著:“夫人別傷懷,等大夫怎么說吧!”
說時遲那時快,年過半百的老大夫便拎著藥箱子徐徐地走了出來,這莊家三人聞聲,齊刷刷地盯著搖著頭的大夫,宋琦更是一把站了起來,跑到大夫跟前問道:“大夫,我女兒怎樣了!”
莊霖也是一臉擔(dān)憂緊張,生怕大夫嘴里吐出個不好的字。
老大夫摸著自己的羊胡子,有些為難地開口:“小姐她應(yīng)是驚厥了,小兒疾之最危者,無越驚風(fēng)之證,此證多為五歲往下的小兒易得,老夫瞧小姐已經(jīng)虛歲有九,竟仍得此證,實在艱難。且小姐氣虛身弱,發(fā)熱不止,必須今晚退熱,不然性命堪憂!”
宋琦一聽到性命堪憂,那剛剛擦拭的淚水流得更猛了,莊霖也覺得腳步虛晃,差點連站都站不穩(wěn),心里痛得不知如何,只想狠狠給自己抽幾巴掌!
莊昊神色凝重,但一家之主依舊還是穩(wěn)重的:“大夫,務(wù)必幫我兒度過難關(guān)!”
老大夫看著眼前的一家人,心里沉了沉,說道:“老夫會給小姐開退熱的方子,熬好慢慢喂給小姐,能喝進去多少就多少,驚厥偶有抽搐,我看小姐以高熱為主,需喚人給小姐敷上涼帕子降溫。旁人能做到的只能如此,剩下的,要靠小姐自己撐過去了!”
聽了老大夫的話,宋琦悲從中來,沙啞的喉嚨幽幽地說:“我女兒已經(jīng)受過很多苦了,為何上天還要這般折磨她!”
老大夫看著眼前悲痛欲絕的莊夫人,坊間人傳這莊小姐是莊大人的私生女,今日看來,果真不實,宋氏的心痛是裝不出來的,莊大公子焦急得額間滿是虛汗,若不是親生骨肉,兄妹連根,哪能做到這般!
——
濃重雨夜,見月傷心,聞聲腸斷,莊家三人皆無語凝噎。
莊昊寥寥吃過晚飯,回房歇息了一會,再走到女兒房間時,只見那莊霖已經(jīng)呆呆地站在言暮床邊不知多久了。
莊昊長嘆了一口氣,坐在對著床的木椅上,心里擔(dān)心女兒,便捎本書冊過來邊看邊守夜了。
丫鬟大夫忙前忙后,孩子終是爭氣的,熱退了,但還是昏迷不醒,任夫人怎么喚也醒不了,夫人剛剛氣急,被徐嬤嬤勸著回去歇息了,倒是自家這小子,不知為何還留在閨女房間。
“兒子?!鼻f昊直直地盯著杵在眼前的身影,有些不自在,兒子雖自少不愛讀書,但幸好心底純良,平日小打小鬧惹事生非,哪會這般自責(zé)過。
況且,他和夫人都知道此事并非全然歸咎于兒子,見到他這個樣子,夫人氣也消了,但到現(xiàn)在滴米不進,雙目無神,倒是讓他這個做爹的有些疑惑了。
“你趕緊坐下來,別等妹妹醒了看到你這個模樣!”莊昊幽幽地說著。
知子莫若父,聽到莊昊一提及言暮,莊霖?zé)o精打采的眼睛終于有了些許反應(yīng),老老實實地挪了挪,坐在了言暮床頭。
莊昊搖了搖頭,莊霖這般在乎言暮,表面上雖是好事,但,千萬不能過度了??!
咿呀一聲,愁容滿臉的宋琦推門進來,吩咐著照看的丫鬟和徐嬤嬤出去后,便慢慢走到言暮身旁,莊霖見娘親此般模樣,便站起讓她坐在暮暮身旁,只見她撫摸著她小小的臉頰,熱氣已退,但不知為何,宋琦的心一直堵堵的,不好的預(yù)感一直在腦中縈繞,哪里歇息得下去,只想守著孩兒。
莊昊看著自己的夫人,不禁深深地閉上了雙眼。兒女劫,父母還,他們莊家明明沒有這女兒的福命,偏生要認回來,不知是害了孩子,還是害了自己呢?
——
忘川河上水迢迢,彼岸紅蓮隨風(fēng)搖,言暮感覺身體輕飄飄的,漠過腳踝的河水溫暖地誘惑著每個不愿離家的人。
朦朧的霧氣散盡,言暮定睛一看,對岸驀然站著的,竟是自己的爹娘!
“爹爹!娘親!”那熟悉的臉龐逐漸清晰,那是自己溫柔博學(xué)的爹爹,那是自己溫婉大方的娘親,言暮喜極而泣,只想朝著他們的方向跑過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怎么也動不了!
言暮心急如焚,只能猛地跪在滿是紅蓮的河水中,看看到底是什么攔住了她的去路!
她猛地撥開密密麻麻的紅蓮,透過清透的忘川河水,入眼的,竟是她最不敢面對的——莊家。
她看見,莊夫人坐在自己的身旁,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臉龐,那溫暖便一陣陣地從臉上傳來,莊夫人眼中的擔(dān)憂,比忘川上的迷霧更濃,眸中的淚水,比那刺目紅蓮更讓人心碎。
她看見,莊霖直直地站在自己的床邊,往日的神采飛揚不復(fù)存在,仿佛那個笑瞇瞇地纏著自己的哥哥,變成了一個木然的泥偶。
坐在一旁的莊大人,已經(jīng)看不見他的悠游自得,罕見地愁容滿臉,只見他幽幽地開口,對著莊霖問道:“兒子,你為何今日要帶妹妹出門?”
莊霖聽到莊大人的問話,眼中的木然被悲痛取代,他顫抖地從懷里掏出一瓶藥膏,后悔地說:“我見妹妹額頭的疤久久未好,今天便想去買這最好的膏藥給她,便沒多想,拉著她出門了!”
原來,他先前吩咐樂水,是讓他去給自己買藥??!言暮笑了笑,眼中充斥著溫暖。
宋琦見自己的兒子原本一片好心,哪里還有責(zé)備他的心思??煽粗稍诖采暇镁梦葱训难阅?,心中又是一痛,嘴里喃喃道:
“蒼天有眼,信女宋琦愿意拿自己的余生換孩兒暮暮的平安!求求老天開眼,讓我孩兒醒過來吧!”
言暮愣了愣,好似什么揪著自己的心臟那般,她哪里值得宋琦去以命換命??!
“不,用我的命吧!”
霎時間,莊霖心痛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我以后會好好照顧妹妹,疼愛妹妹。老天爺,拿我的命換妹妹的命吧!”
那心臟的痛被慢慢擴大,又酸又澀,只覺得喉頭似被什么堵著那般。
莊昊看著自家夫人和兒子,心里一苦,便直直地走到了茶桌旁,倒了一壺?zé)岵?,慢慢地喝下,嘆了一口氣說道:
“老天爺?。∥移迌憾甲吡?,但我還是得活著,要活得好好的,才能賺錢養(yǎng)女兒!”
看到這一幕,言暮不禁噗嗤一笑,可下一刻,那一滴滴跌落在忘川河水上的淚,滴起一顆顆水花,比這紅蓮還要悲戚,還要動人。
言暮擦拭著眼中的淚,再次抬起眼眸,看著彼岸逐漸模糊的爹娘,突然他們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活下去!”
緣的線斷了又接起,將言暮的命與莊家緊緊相連。
言暮點了點頭,她終于放下了一些東西,也重新牽住了一些東西:
“爹爹!娘親!再見!”
宋琦細細地摸著孩子的臉頰,下一刻,一個溫?zé)岬男∈謸嵘?,緊緊地握住了她!她驚訝地看著,那哀愁的眼睛漸漸恢復(fù)清明。
“暮暮!”宋琦喜極喚道,原本木然的莊霖看到床上的小人,那雙眼睛慢慢地睜開,黑白分明的眸子,似一股注入他生命的活水。
言暮定定地看著圍在床邊的三人,她的眼睛不再有疏遠、推托,這些都不應(yīng)是對家人的情感。
“娘親!爹!”言暮深深地看著那為了自己操心操勞的宋琦和莊昊,輕輕地喚道。
聞罷,莊昊和宋琦對視一眼,兩人的眼睛皆是感懷,孩子她,終是愿意了,真正地向他們打開心扉了,莊家,真的有女兒了!
“哥哥!”
言暮笑瞇瞇地看著那忐忑不安的莊霖,眼角留下了一滴淚,她終是熬了過去了。
是夜,天機山上。天機子夜登觀星樓,三位徒弟眼神凝重,等待著卜卦之昭。
白發(fā)蒼蒼,身穿白袍的天機子,在徐徐清風(fēng)中凝視蒼月。貪狼星劫后重生,破軍星、七殺星復(fù)位,紫微君星縹緲。
只見他鶴頂龜背,鳳目疏眉,片刻間,得天機:
大恒,一載后,必破無疑。
三位徒弟一聽,皆神色詫異,唯獨天機子突然一笑,眉目舒展。
蝶舞翩躚,燕尾鳳蝶飛進翰林之家,只道:縱然顛簸終破繭,我展翅后百花罷。半生繁華半生醉,血意長存縱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