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霖有些嫌棄地盯著,被英一掛在右肩膀上臟兮兮的孩子,只見他正閉著眼睛,那張巴掌大的小臉上滿是灰塵:“你把他弄暈了?”
英一點了點頭,這孩子大概誤以為他是追趕他的人,逼近時死命抵抗,張牙舞爪的樣子根本沒辦法制止,他便直接一記手刀敲暈他了。
他剛剛觀察了一下,這孩子不止手臂和額頭受了傷,胸前和手掌都包裹著紗布,看來之前受過不少苦。
英一自幼生在英王府,作為英武衛(wèi)的一份子被培養(yǎng),雖不算困苦,但自己有不少手下是窮苦人家的孩子,幸得王爺和世子厚愛,才能收編入英王府,每每聽及他們聊起受人欺凌的日子,內(nèi)心亦會不舒暢。
他一把登上馬車,走進車輿內(nèi),將那孩子放在莊霖原本坐著的位置,莊霖見狀也有些驚訝,看著位置被一個剛給了自己一拳的孩子占了,有些惱怒地問:“你干嘛呢?”
英一轉(zhuǎn)頭一邊把莊霖扶上馬車,一邊交代道:“抓回來了?!?p> 莊霖沒好氣瞥了英一一眼,這榆木腦子真的無藥可救,他長呼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說:“弄醒他,我有話要問他!”
英一聞言便在按了按昏迷的孩子頭額后面的風(fēng)池穴,一瞬間,言暮便恢復(fù)了神智。
噔的一下,只見言暮睜開一雙大大的杏眼,倏然坐了起來,她驚恐地環(huán)顧著周圍,疑惑的眼睛定格在眼前,一位是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一位應(yīng)該是剛才敲暈她的黑衣護衛(wèi)。
他們絕不是陳瘦子那伙人……
“你個死小子,剛剛為什么打我?”莊霖盯著言暮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巴,看樣子生得挺好的,但就是臟。
言暮疑惑地看著眼前神色有些慍怒的公子,看樣子不過束脩(十五歲)年紀(jì),雖男子的喉結(jié)已長,可脾性略顯孩兒氣。
他說,自己打了他?難道她剛剛的一拳,揍錯人了?
言暮神色凝滯,那亂糟糟卻特別有生氣的眉毛緊緊地皺在一起,秋水般的眸子因為抱歉微微閃爍。
這孩子,睫毛好長啊!莊霖睜大眼睛有些好奇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言暮見此人身著錦衣,應(yīng)該是京城的達官貴人,其實自己剛剛就發(fā)現(xiàn)了,這馬車裝潢雖古樸,但傳來的木質(zhì)幽香,若隱若現(xiàn)絲絲游動的黑色木紋都說明,它由極其珍貴的黑檀木制成!
她還記得,教自己鑒木的老先生,曾讓她細細撫摸過黑檀木光滑的表面,指著它變化莫測的黑色花紋,嘴里叨念著“木紋似銘山大川,又行云流水,更勝碧玉瓊瑤,乃木之珍寶!”
用如此珍貴的木頭制成的馬車,那坐在車上的人,該是怎樣的尊貴呢?
思及至此,言暮便鄭重地向眼前的少年道歉起來:“公子,在下剛剛被奸人追趕,不小心將你誤認是那群人,情急之下誤傷了你,不勝慚愧,萬望海涵!”
莊霖從這乞丐模樣的小孩口中聽到如此誠心敬意的話,心里不禁有些起伏,這分明是世家公子的派頭,怎得這臟兮兮的小潑猴都學(xué)得如此到位。
他緊緊地盯著那張消瘦的臉龐,額頭那道血痕像一根小刺,悄悄地扎著他柔軟的心:“你是哪家的孩子?報上名來!”
哪家孩子?言暮聽到莊霖的問話,心里一怔,自己能相信他嗎?
英一仔細地觀察著這個談吐得體的孩子,剛剛莊少爺質(zhì)問她打人之事,她承認和道歉得非常干脆,但一聽到詢問身份,卻猶豫不決,莫不是朝廷欽犯?
只見言暮搖了搖頭,雖然可以捏造一個假身份,但直覺告訴她,這兩人并不像之前遇到的人那般好糊弄,便用另一個問話繞過了這個問話:
“公子,小人家門不幸,路上又被人販子拐賣,千辛萬苦來到盛京,只為尋一人,小人不敢勞煩公子,只求你能指路,告訴小人此人家住何處即可,滴水之恩,小人他日必定涌泉相報!”
指路?莊霖眼神有些飄忽,這個他自己是個不認路的主兒,不過看在小乞丐態(tài)度端正,倒是可以讓英一幫幫他,便云淡風(fēng)輕地開口:“說吧,你要找誰?”
言暮一聽他愿意幫忙,眼神雀躍地看著莊霖,高興地咧著嘴露出感謝的笑容,迫不及待地回答:“小人要找的是長平候之女——宋琦!”
一聽到言暮報出來的名字,霎時間,對面二人皆聚焦在她的身上,四只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她,莊霖原本輕松的神情頓時嚴(yán)肅起來,語氣中帶著一絲壓迫:
“你找我娘親,所為何事?”
聽到“娘親”二字,言暮也大吃一驚,不得不仔細地端詳起他來,那剛剛舒展的眉頭又再次糾結(jié):“你是?”
如清風(fēng)朗月的少年輕啟薄唇:“我姓莊,單名霖,是宋琦的獨子。小東西,你這次可不能糊弄過去了!”翩翩公子似笑非笑,似脅非脅:
“所以,你到底是誰?”
英一微微偏頭,看著這個整天在天機山游手好閑的莊少爺,此刻怎么像變了個人似的。
“如此!”言暮深深地松了一口氣,沒想到,一路艱辛,遇惡無數(shù),終于讓她幸運了一回:“我可以告訴公子,不知他……”
莊霖見言暮眼睛飄向英一的方向,兩條如柳的眉毛一挑,這家伙竟如此謹(jǐn)慎?!英一的確不是他們莊家的人,但自己和三師弟情同手足,本來就是一家人,這倒不怕!
思及至此,他便對言暮點了點頭:“他是我的護衛(wèi),大可放心!”
得到了擔(dān)保,言暮一直繃緊的神經(jīng)稍微放松些,腦海中那個消失在火海的名字,終于又浴火重生:“我叫言以淮,言笑晏晏的言,相濡以沫的以,河漢江淮的淮,我是江南言氏當(dāng)家言不惑的獨子?!?p> 一語驚堂,聽罷的二人皆被她的身份驚得措手不及。江南大亂剛平息,手握江南經(jīng)濟命脈的言氏一夜滅門,不足一月便傳遍整個大恒,江南太守傾盡全力調(diào)查,卻一點兒蛛絲馬跡都沒能查出,流言蜚語眾說紛紜。
但有一點是眾所皆知,毋庸置疑的,那便是,滅門當(dāng)夜,絕無一人生還!
而此刻,這位蓬頭垢面如同乞丐兒的孩童,竟自稱是言氏遺孤,要知道,言氏家財富可敵國,倘若果真是他,那真是,得天獨厚?。?p> 莊霖被她的話說愣了,腦子轟隆隆的,他是言不惑的孩子,那么他的娘親就是……
言暮見莊霖若有所思,便乘勝追擊:“家母穆少蘭,當(dāng)年與令堂親如姐妹,小人已經(jīng)舉目無親,無可奈何,只能拼死上京,尋求令堂幫助!”
“等下!”莊霖一想到家里臥病在床的娘親,不知此事對她是好是壞。但細想,言氏一夜滅門,誰能為他作證,這家伙說自己是言以淮,他就要相信嗎?
“你怎樣證明你是言以淮?”
言暮摸了摸自己的脖頸,那塊她自出生便帶著的彩云髓,已經(jīng)在滅門那日被奸人奪走,如今能證明言以淮身份的,已是一無所有。但能證明她是穆少蘭孩子的證明,還在!
“這個東西,紋在我的身上,我只能給令堂看!”言暮低下頭,剛剛眼中散發(fā)的光芒好像被莊霖的話澆滅般,這讓莊霖非常不自在,他還想繼續(xù)看到他閃爍的眼睛!
只見正經(jīng)不過一刻的莊霖,又開始了孩子氣,映紅薄唇微微嘟囔著:“都是男子,為什么不能看??!”
言暮聽到他的話,低下的頭又深了,只見她繼續(xù)搖頭,就是不肯。莊霖居高臨下,有些賭氣地說:“這樣,那我就不能帶你見我娘親了,我娘親現(xiàn)在病重中,特別不方便見客!”
英一看著故作威脅的莊霖,內(nèi)心不禁想起了自家的世子,世子雖比莊少爺年幼一歲,但處事冷靜,出類拔萃,博學(xué)多才,就連武功都遠在英武衛(wèi)之上,怎會有這樣一個糊涂師兄呢?
言暮聽罷,連忙心急地哀求:“莊公子,我就站在門口等你們,求你就帶一句話給令堂,她愿意見就見,不愿意見我立刻走!”
“唔,倒也不是不行!”莊霖摸了摸下巴,點了點頭,想到已經(jīng)耽擱了一小段時間,再不趕路都不知今晚能不能回府了,便對旁邊的英一說:“英一,咱們回府!”
“是!”英一似乎特別有干勁,拉起韁繩讓馬兒走起。噠噠噠,馬蹄聲沒響幾下,只感覺車子慢慢地滾動了不足二十步,便又停了。
“少爺,到了!”
“哈?”這么快?莊霖不解地撩起簾子,一眼便看見熟悉的大門,言暮也伸出脖子從窗外看去,只見“莊府”兩個大字赫然在目。
莊霖眨巴了一下眼睛,故作輕松地招呼言暮下車,內(nèi)心默念著:畢竟自己不認路。
不過,這個言以淮著實有趣,竟不知不覺逃到了莊家附近,倒是應(yīng)了師父常說的,有緣之人,不期而遇!
言暮站在莊府門口,頗為期待地看著莊霖,感激地說:“多謝莊公子不計前嫌,愿意帶我至此,我站在門口等就行。”
莊霖挑了挑眉,其實方才自己也是假裝威脅,偌大一個莊府,怎么連一個小孩都不愿收留,但沒想到這孩子如此信守原則,便說道:“現(xiàn)在天色已暗,我娘親可能已經(jīng)睡了,你也愿意等?”
言暮堅定地點了點頭說:“當(dāng)然,我會站在這里,等到令堂醒來!”
英一牽著馬車,站在言暮身旁靜靜地看著,也不進去莊府。說實話,他是有些好奇的,他好奇這天降的言氏遺孤,也好奇莊府的舉措,他想看完這出戲,回去時才能好好地跟世子匯報。
莊霖神色為難,有點騎虎難下,看到言暮額頭和手臂的傷,心里就堵堵的,正想開口喚言暮一起進府,卻又聽到她稚嫩的聲音:“勞煩公子只需跟令堂說一句,燕尾鳳蝶來找她了,這便可!”
“燕尾鳳蝶?”莊霖疑惑地重復(fù)了一次:“你確定?”難道不是說言以淮來找她嗎?
言暮恭敬地點了點頭:“這一句就行!”
莊霖撓著頭,今晚真是奇怪,先是被這小子揍了一拳,又發(fā)現(xiàn)他驚世駭俗的身份,然后還得給娘親帶一句八竿子打不到一處的話。
“好吧!”
莊霖長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走向莊府,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一句話的重量,也不知道他們家會因為這個人的到來,出現(xiàn)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更不知道整個大恒的命數(shù),也因此夜更加錯綜復(fù)雜,風(fēng)譎云詭……
世間上,萍水相逢之人何其多,俠客間一朝托付便成了生死之交,情路上一個回眸便譜寫愛恨浮沉,終有一日兩人回望舊時光,便發(fā)現(xiàn)這故事從相遇便不平庸,所以結(jié)局又怎會平淡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