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南寺位于南峰山山腳,不過幾里就是江南的最大的六運河岸口,隔著一座山,那邊是人聲鼎沸的碼頭,而這邊卻是人跡罕至的寺廟。果然,饑腸轆轆的年代,握緊手中的幾個銅板,比什么諸天神佛來得更有用!
再次來到南峰山,言暮此刻的心境卻全然不同了,往日天真爛漫,家人尚在,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如今家亡人散盡,再看山,草木凋零,再看水,寂寥冷落。
言暮和慎見沙彌到了普南寺門口時,便見到那寺廟長長的階梯上,只有一位小沙彌在掃著落葉,冷清得很。
小沙彌一看到慎見,就緊張得兩腳微曲不敢繃直,只要一崩又就會不停地發(fā)抖,言暮仔細觀察著小沙彌,只見他與自己年紀相仿,身形比她更加消瘦,凸顯著兩顆黑亮骨碌的眼睛,看起來尤為可憐。
為什么他會怕慎見呢?小沙彌哆嗦著光禿禿的腦袋,瞥見了站在慎見身后蓬頭垢臉的言暮,就在他們四目相對之時,她讀出他眼中的一絲擔憂。
“慎行,你在這里正好,帶這位小兄弟去后院梳洗一下,他的手受傷了,等下幫他挑了血泡,敷些艾草藥膏包扎下?!?p> 小沙彌眼神飄忽,唯唯諾諾地說:“好的,慎見師兄?!?p> 被喚作慎行的小沙彌說罷便起身相迎,慎見依舊掛著他不變的笑意,揮了揮手示意言暮隨著那帶路的慎行,往寺廟的后院走去。
言暮默默地跟著慎行的腳步,現(xiàn)在的他腿不抖了,但走起路來極其的慢,言暮仔細端詳,發(fā)現(xiàn)他的右腿有些遲緩,難道是受傷了?她放慢速度一路觀察著普南寺,越往深處走去,她便越發(fā)覺得這這里果真是人跡罕至。香客也沒見兩個,和尚的話除了這幾個小沙彌也沒有其他人了。
她看著從裝潢寬敞的前殿到破破爛爛的后院,心里尋思著爹爹年前才給普南寺捐了一大筆香油錢用來翻新寺廟,看著也只是做了表面功夫。
佛門之地,本應正大光明,看來這普南寺也有隱藏在慈悲之下的另一面……
慎行沙彌帶著她去到了一個小偏房,打了一壺水一些藥膏和繃帶,小心地給她擦拭著手上的炭灰。
“你是大戶人家的小公子吧?”慎行的大眼睛黑溜溜的,盯著言暮的手說道。
沒燒傷的部分光滑似玉,擦掉被灰塵覆蓋的手背,露出了她白皙如雪的肌膚,即便眼前的人和自己一樣是個男子,慎行也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臉紅了。
言暮靜靜地看著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小沙彌,在她鮮衣玉食的時候,原來與自己同齡的孩子都已經(jīng)會干這么多粗使活了,慚愧!
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哪有什么小公子,不過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罷了。”
慎行聽到言暮的話,頓時覺得語塞,他不是沒聽過那些街上的潑皮無賴,不管不顧地大罵,當朝圣上游宴無度,任人不能。更有甚者責備朝廷腐敗,民不聊生。最后那些大罵朝廷的人,不是被拋尸野外,就是被關(guān)進大牢,老百姓看在眼里怕在心里,不敢訴出的苦,都含在干涸的喉嚨里,熏啞了嘴巴,麻木了內(nèi)心。
亂世之下,像他這樣的孩子多著去了。
慎行默默地幫著言暮挑破血泡,擠出膿水,他沒想到這個叫做“笑寶”的孩子竟如此能忍,要是旁人的話,早就疼得呱呱大叫了。
“笑寶,你要是疼的話就喊一聲吧!”
言暮看著敷上藥膏包扎好的雙手,終于松了一口氣,只見她搖了搖頭,堅強地說道:“不疼?!?p> 十指連心,又怎會不疼呢,只是咬了咬牙,又一次挺過去罷了……
慎行小沙彌用粗布幫言暮擦了擦臉上的灰,隨著言暮臉上的污穢越來越少,他便越來越驚訝:
笑寶他,竟生得如此好看!一張臉如瓷玉般嫩白可愛,雙瞳似秋水般黑白分明,那雙英挺的眉雖然稀疏,卻讓整個嬌俏的臉蛋添了幾分英氣。
“你生得如此好看,會招來禍患的?!毙∩硰浻行┠樇t又有些落寞地看著她,他那雙黑溜溜的眼睛里依舊有著稚子的純真,也有著不可言明的擔憂。
“禍患?為什么會這么說?”俊美容貌得天獨厚,為何在這個小小沙彌的眼中卻是災難之根?
似是發(fā)現(xiàn)自己說錯話了,慎行連忙瞪大自己黑亮的大眼睛,不斷地搖著頭,咬著牙不讓自己說話。
機敏如言暮,一下子便捕捉到了慎行的欲言又止,她眨了眨明眸,旁敲側(cè)擊,關(guān)心地問道:“你的右腿怎么了?”
“我的腿……”好似提到了他的傷心事,慎行的瘋狂搖晃的頭頓時停止了,羸弱的身子似有控制不住的情感,不知是痛苦還是恐懼,他有些干枯起皮的嘴唇慢慢的啟齒:“是被慎見師兄……”
咿呀一聲,偏房的門被一把推開,只見慎見端著一些齋飯,言笑晏晏地走了進來,聽見開門聲的慎行全身哆嗦了一下,閉上了自己嘴巴,連忙收拾起桌上的藥膏。
慎見連眼尾都不瞧他一眼,直直地盯著清洗干凈小臉的言暮,頓時眼底的笑意便更濃了。
這讓言暮想起了以前,家里來了一群來自吐蕃的行商人,那日爹爹在府中設(shè)宴,盛情招待下商人首領(lǐng)非常高興,命他的手下端來一個籃筐,缺遲遲不打開,年幼調(diào)皮的她憋不住,便一把上前去打開籃筐,卻被里面的東西嚇得一屁股跌在地上,定睛一看,一條黃皮黑紋大蟒蛇正瞪著兩只眼睛,在筐內(nèi)緩慢挪動。
見到自己跌在地上,在場的人都不禁哄堂大笑,她還在納悶,如此危險之物真可以端上廳堂嗎,爹爹卻一把抱起了她,讓她去摸一摸蟒蛇的腦袋。見爹爹如此平和的模樣,她便壯著膽子摸了摸,只見那大蟒蛇像一只粘人的小貓咪般,還吐著信子,討好地讓她盡情撫摸。
爹爹向她解釋道,這是條無毒的吐蕃黃花蟒蛇,當它睜開雙目時,是不會對人有攻擊的意圖的。但當它瞇著眼睛,彎彎的眼縫像笑起來那般時,就要警惕了,那個時候它其實是在瞄準你的命脈,準備張開它的獠牙,一擊即斃命。
世間有多少人,懷著多骯臟的心思,臉上的笑容便多嫣然,他們是引誘你掉入死局的蝮蛇,是踩著你的血肉抽取利益的“善人”。
言暮警惕地緊緊盯著慎見手中的齋飯,這一切在慎見的眼里卻又是另一種解讀,笑寶這家伙餓壞了吧!
他也沒想到這新來的小乞丐竟有著此般姿色,看樣子像是個小公子,卻又混在乞丐堆里那么久,只有笑寶這個平常的乳名,大概是家破人亡了,這樣子最好,沒有家人來找他,破廟那群小廢物過兩天就會忘記他,賣到哪兒都沒有后顧之憂,可以叫個好價錢啊……
只見他把熱騰騰的齋飯放在桌上,似哄似笑地跟他說:“快天黑了,笑寶都餓了吧?我特意挑了些好菜給你,快點吃?!?p> 言暮內(nèi)心縱然警惕,但表面功夫還是懂做的,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好像特別感激般,兩只黑白分明的杏眼驚喜地睜大著看著齋飯,深深地點了點頭,說:“多謝!”
一旁收拾好東西的慎行,見到那碗熟悉的齋飯,亮白的青花紋瓷碗上一顆顆雪白的米飯,這哪是齋飯,這是上路飯啊!
隨著內(nèi)心的慌亂,慎行的呼吸越來越急,右腿被慎言師兄打斷的骨頭隱隱作痛,怪他自己不夠“慎言”,之前妄圖通風報信讓那小孩偷跑,可惜只是徒勞,被饑餓侵蝕意志的孩子,哪里能忍住不去碰一碗干凈的米飯??!
昏睡的孩子被一個個地送上人販子的手中,關(guān)在那碼頭的船上,走上一條條永遠不能歸家的路。
言暮似是感覺到小沙彌的緊張,心知這碗齋飯里一定有貓膩,便故作天真地向慎行問道:“慎行沙彌不吃嗎?”
“他在外面吃!”慎言搶著幫著他回答,一邊笑意不減,一邊使著眼色讓慎行快滾出去。
慎言坐在言暮的對面,輕輕地往她的方向推了推桌上的齋飯,溫柔的催促:“來,快吃吧!”
不好,他要盯著自己吃!這下該怎么辦呢?
明知著飯菜有問題,但她又不得露出懷疑之意。言暮此刻的內(nèi)心是慌亂的,咬人的笑面蝮蛇,吐著致命溫柔的信子,爹爹,她要怎樣解決啊?
突然,靈光一閃,言暮想起,此刻自己在慎見的眼中,不是矜持大體的言家大少爺,而是混跡在乞丐堆里的可憐乞兒!
只見她連忙感激地點著頭,端起盛者齋飯的大碗,一把站了起來,沖到了房間的角落,背對著慎言,也不用筷子,直接低頭啃吃了起來。
世上無處不為弱肉強食,乞丐兒們討到一點食物,不是急著當場狼吞虎咽,而是要趕快挑一個安全的角落才敢下咽。因為,難保就在吃的過程中,被其他乞兒發(fā)現(xiàn)搶走,不僅吃不著,可能還會挨一頓揍。
慎言冷漠地看著言暮那幅窮酸的背影,那種低賤的行為簡直就跟條狗差不多,心里不禁鄙夷起來,就這種貨色可賣不到大戶人家啊,不過就他的那張臉,還是對得上一些達官貴人的胃口的。
思及至此,慎言覺得不必盯著這條狗了,便無聲地走出了房間,就在房門合上的那一刻,言暮把嘴里含著的飯全部吐了出來,馱著的背脊慢慢伸直,筆直地挺立在天地間,眼神閃著堅定狠戾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