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光影微塵
我正要仔細(xì)去看那個女孩是誰,一股大力鉗住了我的胳膊和肩膀。轉(zhuǎn)眼間我隨著許姑姑的手,朝回廊上的一條岔道轉(zhuǎn)了過去。我正待要再看,許姑姑喝止了我,“不要回頭”。她的口氣略顯森冷。我有些驚訝地看向她。只見她目不斜視,一直向著前方走去。我只好緊跟她的步伐,快走了幾步。
走出很遠(yuǎn)之后,許姑姑開了口,
“阿諾,你可知道,內(nèi)廷為何每年都會挑選新的宮人進(jìn)乾清宮內(nèi)服侍?”
為什么?我心中微動,看向她。
“除了那些犯了錯被攆出去的、和那些滿了十年役期被放出去的,每年都還會額外進(jìn)少量新的宮人,填充內(nèi)廷既定的名額?!?p> 許姑姑在暗示什么?我好像聽不太懂。
她停頓了一下,徐徐說道,
“阿諾你可知道,郎侍衛(wèi)他們這群人,背地里有一個什么樣的綽號?”
我看著她面無表情的側(cè)顏,不知道怎么去猜測這樣的問題。
許姑姑還是那樣,她直視前方,走路一步不停。這么長時間,她都沒有朝我看一眼。等了很久之后,她發(fā)出了很輕的聲音,幾乎象是氣音一般。
“宮人們私下里偷偷稱呼他們,叫做玉面修羅?!?p> 這是什么意思?我看著許姑姑,想要開口問她。然而,她似乎不愿再多說。我們一路走到了雍正爺午膳的地方。
玉面這兩個字我懂,他們這些御前侍衛(wèi),從外形來看還都不差。是啊,千挑萬選才來的御前,各方面都得拔尖,這也是理所當(dāng)然。修羅是什么意思?修羅場是指戰(zhàn)場。這是指他們個個都驍勇善戰(zhàn)?不對,許姑姑的眼神和聲音中,明明含著一種冷冷的警告,讓人心里發(fā)寒。
我心里一動,想起剛才看到的那一幕,郎侍衛(wèi)懷里半抱著那個含羞而立的女孩。
我心中震驚。
“每年都還會額外進(jìn)少量新的宮人,填充內(nèi)廷既定的名額?!?p> “宮人們私下里偷偷稱呼他們,叫做玉面修羅?!?p> 這兩句話,在我耳中,撞出極響的一聲回音。我忽然感到驚駭莫名。
我與許姑姑一前一后,走進(jìn)了弘德殿用膳場所。
雍正爺當(dāng)然是上坐,寶親王坐在他的右手側(cè)面。場面似乎有些冷肅,無人言語。兩人身旁,各有一名宮人在執(zhí)筷勸菜,服侍他們倆人進(jìn)餐。蘇公公也站在不遠(yuǎn)處。
我與許姑姑一同蹲下請安。得到雍正爺叫起之后,我站到桌前。
我一時沒有說話。
坐在上首的那位爺語氣淡然地開口,
“女官若是不想被人當(dāng)作是替代者,是不是可以開始你要說的話了?”
對,我與寶親王之間的挑戰(zhàn),這位爺說,他要毫不偏心地加以聆聽。
可是,我覺得自己腦子里紛紛擾擾靜不下來,真的是無心戀戰(zhàn)。于是我打算走個過場,快點說完,然后向?qū)氂H王正式告輸。
“萬歲爺,寶親王,奴才想問,桌上酸甜苦辣諸味,敢問您最偏好的是哪一種?”
雍正爺看了看我,沉吟一番說到,“朕少時嗜辣,御醫(yī)勸阻之后,如今對諸味并無偏好。”
寶親王放下手中銀箸,“本王嗜甜。怎么,女官又要來笑話本王么?”
“奴才不敢?!?p> 我當(dāng)著雍正爺?shù)拿嫒ヌ咸喜唤^一番的渴望,似乎被之前突然從許姑姑口里聽到的那四個字給嚇沒了蹤影。說完“奴才不敢”這四個字之后,我一時沒有了下文。也許這與我平常的形象實在不符吧,雍正爺又拿眼看看我,接著問道,
“女官不說話,難道正在腹內(nèi)暗誹,認(rèn)為朕其實嗜酸?那不知女官自己又偏好何味呢?”
他看著我的臉,眼中帶上了一絲揶揄的笑意。
我覺得自己的魂,終于被這位爺?shù)暮捊o叫了回來。此人真是,什么話都敢說,不知道是不是欺負(fù)寶親王尚在年幼,大概還聽不懂這種話。
我也不理他迫人的目光,表情恭敬地低頭回答道,
“奴才謝萬歲爺垂詢。俗語說,食得咸魚抵得渴。奴才最喜歡的味道,當(dāng)然是咸味?!?p> 寶親王叫了起來,“你剛才說桌上酸甜苦辣諸味,根本就沒說咸字!你若是說了,本王自然也會選嗜咸!這不是明擺的事嗎?這回不算,重來重來?!?p> 這小子,以為我是在給他們倆出題搶答嗎?
喂,按照挑戰(zhàn)規(guī)則,我只要對著您的皇阿瑪說話就行了,寶親王您怎么也親自下場了?
雍正爺側(cè)頭,微微安撫了一下他那有點兒跳腳的寶貝兒子,
“這位女官說的每一句每一字,朕與寶親王都要留神聽好,否則極易入其彀中。”
這人還說我一個姑娘家說話難聽呢,他本人說話,才是真的難聽。我微有不樂,真是好心被人當(dāng)作了驢肝肺!我飛快的把我要說的話說了下去。
“不過,多食咸魚本身,卻并不是什么好事。因為之后的渴其實是抵不住的,飯后片刻便要飲水。多鹽多水,由此會造成水鹽滯留,引起體內(nèi)多血而壓力升高。人生氣的時候,外表可見青筋顯露,表情可怖。而體內(nèi)的血,則會一波一波沖向頭頂。不知萬歲爺、或者還有寶親王,今日親身體會,覺得奴才描述的對是不對?那些顯露在體表的青筋,也許只是稍微有礙觀瞻了一小會兒,倒是無妨。可是大腦中的血管,在盛怒之時,若如體表青筋一般壓力暴增,那就十分危險了。現(xiàn)在萬歲爺年富力強(qiáng),偶爾如此并無問題。等再過上二十年三十年,暴怒之下,則容易發(fā)生卒中?!?p> 蘇公公等我堪堪說完最后一字,立刻朝我申斥,
“阿諾,你此言極為有辱圣聽!還不快趕緊跪下,向萬歲爺與寶親王道歉!”
我于是便心不甘情不愿地準(zhǔn)備下跪。
雍正爺朝我擺了擺手,示意我不用跪了。他轉(zhuǎn)頭朝蘇公公說到,
“蘇培盛,阿諾大約說了多少字?”
蘇公公微微欠身,“奴才一時不察,”
我怕蘇公公要被迫道歉,讓他老人家面上不好看,立即回道,“大約三百來字,奴才打了腹稿數(shù)過,所以知道?!保ㄐ氛Z:當(dāng)時阿諾姑娘被許姑姑的話嚇得心慌,打什么腹稿呀。小樂愿為佳人鞍前馬后,這是小樂用Word文檔數(shù)的字?jǐn)?shù),保證準(zhǔn)確。)
雍正爺輕輕一笑,“煞有介事,著實辛苦,朕承女官的情了。”
我聽了有些高興,直到他接著說出的下一句話。
“只是這段話,實在敗人胃口。幸虧女官晚來了一步,朕與寶親王已經(jīng)用了一些飯菜,不至于饑腸轆轆?!?p> 說話間這位爺站了起來,寶親王也停下了銀箸與蜜汁糖藕會面的過程。
“寶親王,你用好了么。沒好的話,回去陪你額娘再進(jìn)些?!?p> 寶親王聽他阿瑪這么說,立即站了起來,說出兒臣告退的話。雍正爺囑咐他五日后再來御書房,要考較他的功課。寶親王高高興興的走了。
雍正爺離開餐桌,我們一群人跟在他的身后。
走出弘德殿,迎面就遇上了幾名御前侍衛(wèi)來請安,為首一人,正是郎旭。此人面色凝重,看上去好像剛才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他正對著萬歲爺朗聲說到,
“屬下給萬歲爺請安。明日的演習(xí),一切皆已安排妥當(dāng)。”
雍正爺笑了笑,示意他們起身。
郎侍衛(wèi)直起身子,若有所思地向我和許姑姑的方向看了一眼。我無意中接觸到他冷淡的眼神,慌忙移開了自己的視線。這種感覺,就像是在沒有圍欄的情況下,觀賞近在咫尺的一只金錢豹,正在優(yōu)雅地弓起身體,舒展他的四肢。這種冷冷的感覺,絕不會給人一種對方是友善種族的錯覺。而之前我還一直錯以為,御前侍衛(wèi)們,尤其是這位個中翹楚郎侍衛(wèi),對乾清宮內(nèi)的宮人們,似乎是帶有一種英倫維多利亞時代紳士的風(fēng)度。
許姑姑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
我猛然想起了這位郎侍衛(wèi)與雍正爺在布庫室那些晨練打斗的場景。時間長了,即使是我這樣的外行也可以看出,他應(yīng)該一直都是在讓著雍正爺?shù)摹?p> 許姑姑似有所感,將我的手納入她的肘彎,在我手背上拍了拍。
一時之間,我又覺得自己的膽量似乎有些可笑。他們總得遵循內(nèi)廷的規(guī)矩,不可能無緣無故害人吧?我自問與這些御前親貴的相處過程中,還算是一直恭敬有禮,沒敢或忘自己的等級身份。
雍正爺頓住腳,回頭看了我一眼。許姑姑在此時輕推了我一下,于是我緊走幾步,跟了上去。我來到他身后一步,見他側(cè)身看我,知道他可能有話要說。
“阿諾,寶親王今日所言,是否讓你心中不快?朕見你剛才一直蹙著眉頭,怏怏不樂?!?p> 我朝他展顏微笑,
“阿諾沒有。只不過一邊要說話,一邊要凝神計算字?jǐn)?shù),便有些分神?!?p> 他也笑道,“果然還是孩子心性,你不是說要禮讓寶親王的么?還是舍不得輸,非要打個平手?”
“阿諾說的字?jǐn)?shù)雖然多,質(zhì)量卻不如寶親王,勇氣更是不如寶親王。我剛才已經(jīng)對寶親王說過了,奴才心悅誠服?!?p> 雍正爺聽了這話,嘴角噙笑,
“敢口稱朕若繼續(xù)嗜食咸鹽,二三十年后將會如何的話,這也還是朕第一次聽人說到,比御醫(yī)說的保重龍體四個字,可是要振聾發(fā)聵得多了?!?p> 我聽了一急,“萬歲爺您應(yīng)該很清楚,不可以諱病忌醫(yī)的?!?p> 他的臉上,又一次出現(xiàn)了那種似乎覺得好笑的表情,
“女官倒不用著急給朕戴這頂高帽。朕只知道,可以送給女官‘愛之深責(zé)之切’這六字。又或者還有另外四個字,有恃無恐,也同樣貼切。”
他見我吶吶不能言,一笑不語。
我們走入他的寢殿,后面的內(nèi)官宮人沒有再跟上來。雍正爺已經(jīng)一步坐上了床沿。
我止住腳步。他抬眼笑著看我,
“怎么,阿諾的膽量,便只是進(jìn)到朕的寢殿之內(nèi)一步嗎?”
我咬唇不再說話。
他接著說,“沒有落荒而逃,已是勇氣可嘉?;蛘呤且驗殡薜谋砬榭刹?,有礙觀瞻?”
我一跺腳,想不管不顧地轉(zhuǎn)身離去。
他接著又笑,“阿諾生氣的樣子雖然好看,但是朕也舍不得叫你一直生氣?!?p> 我見他示軟,于是也軟下聲音,
“萬歲爺,阿諾來給您更衣就寢,再去拿昨日讀的《淮南子》可好?”
他聞言卻回絕了我,
“不用了,你去叫許詩音和都千語進(jìn)來伺候,朕有話要問她們。”
我點頭說好,行禮退下。
我確實著急去找許姑姑和千語。我要趁沒人的時候詢問許姑姑更多信息,也要警告千語,對方極有可能是花叢好手,千萬還要睜大眼睛。如果不多加小心,恐怕不止是失落芳心那么簡單,恐怕可能會失落小命。
一路快步?jīng)_到茶水房,差點一頭撞到了門上。進(jìn)門一看,我要找的兩人都在。她們似乎不在交談,只是在專心沏茶,室內(nèi)一片靜謐。
我一把拉住千語的手,急切說到,
“千語,我有話對你說。下午不得空,黃昏時間你陪我到御花園散步去。”
許姑姑看了我一眼,面色嚴(yán)厲。她用眼神警告了我一下。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情急之下,竟然當(dāng)著閑話始作俑者宣稱我要將此閑話傳播,臉上燒了起來。她緩緩說道,
“阿諾,你要當(dāng)心,走路這般冒冒失失。前兩日臉上才見好了,又這樣橫沖直撞,不怕撞青了額頭么?”
許姑姑說得不錯,我暗自心喜的那兩片“胭脂”,隔了幾天,竟然透出淡淡青色,看起來才真的叫有礙觀瞻,害得我那幾天頗用了一些蜜粉才勉強(qiáng)遮住。
我趕緊恭敬地朝許姑姑行了一禮,
“阿諾謝姑姑教誨。阿諾定會謹(jǐn)言慎行。”
許姑姑站起身來,“不用客氣。這個時間,你不去給萬歲爺念書,是萬歲爺有其他吩咐么?”
我這才對她們說,“萬歲爺讓您和千語進(jìn)寢殿服侍。”
她們匆匆攜伴而去。
那天黃昏,我還是得空,如愿以償?shù)呐c千語兩人一起去了御花園。一段時間沒有出來了,才發(fā)覺自己確實做不到所謂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自己心愛的人近在咫尺,是可以滿心滿眼盡管想著他,不覺時日倏忽而過。但是,不親近自然的人,時間長了還是會言語無味、面目可憎吧。
夕陽溫柔地籠罩著我和千語,給萬物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
千語可能見我說要她陪我,卻又貪看眼前景色并不作聲,嬌笑著拉住我的衣袖,
“阿諾,你又這么壞。難道你除了偶有一句取笑千語,便一句話也不舍得再給千語,不來和千語談心了么?”
我朝她歉意地笑了笑,“有的,阿諾與佳人有要事要說?!?p> 我想起自己剛上高一的那一年,母上大人在開學(xué)之初的一個晚上,鄭重其事來到我的房間,要求與我談心。我知道,進(jìn)入高中,我就是大孩子了,應(yīng)該知道開始努力了。她還未開口,我便急忙說到,“媽,您省省力氣。我知道自己要好好讀書考大學(xué)。”
她溫柔笑笑,伸手摸了摸我的頭,將我垂下的頭發(fā)夾到一側(cè)耳后。
“光是考大學(xué)可不行,媽媽知道我家陳諾一定可以考上大學(xué)。但是要考一本,或者二幺幺、九八五,還有些難度?!?p> 我一聽這兩個三位數(shù),頭立馬痛起來,一瞬間肩膀也垮了下來。我小時候一定得罪過教三位數(shù)加減的數(shù)學(xué)老師吧?
“知道了媽。我一定努力,爭取考到一千一百九十六,您放心?!?p> 媽媽愣了一下,輕笑了一聲。
她接著又說,“媽媽是想說,讓你不要早戀?!?p> ???我的臉蹭地一下紅了。竟然是如此尷尬的話題。
我一下站起來。我不愿意再被當(dāng)作小狗被媽媽拍拍。那個時候的我,很像一棵竹子,已經(jīng)比媽媽要高出半個頭了,實在不想再坐著象小孩子那樣受教。媽媽見我不愿多談,只好也隨我站了起來。
我握住我媽媽的肩膀,輕輕的將這位大人轉(zhuǎn)了個身,向房門外面推去,
“媽,這一點您絕對不用擔(dān)心。我們班上比我高的男生屈指可數(shù),您一定不用杞人憂天。他們?nèi)绻揖毩?xí)對象,也是需要找小鳥依人的,我不夠資格?!碑?dāng)然,我想錯了,那一年結(jié)束,班上大部分男生就都比我高了。
我對千語說,
“千語,你今年都還沒到十六歲,對人對事沒有任何戒心。雖然你姨娘為難過你,但你還是沒有真正吃過什么苦頭。你還是,”
千語拉起我的手,
“阿諾,好姐姐,千語怎么沒有戒心了?除了你,我什么人都不說話的?!?p> “真的么?”我望進(jìn)她那湖水一般的眼眸。
她在我的眼光逼迫下,不由得低下了頭,臉漸漸暈紅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