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那夜她看了看天空，又說：“女媧氏不知如何補青天。”
嘆口氣，回家休息。
如心與姑婆同住，日子久了，與父母感情反而比較疏離，尤其不能忍受兩個妹妹愛熱鬧的脾性。
如心個多月才回一次父母的家，姑婆的家才是她真正的家。
如心所言非虛，家中真無易碎之物，極少擺設，簡潔樸素。
第二天清早她就回店工作。
拼好碎片，做打磨工夫，再補上瓷釉，做好冰紋，外行人離遠看去，也許會認為同原瓶差不多。
可是明眼人卻覺得瓶子毫無生氣，宛如尸首。
如心對自己功力尚未臻起死回生境界甚覺遺憾。
若由姑婆來做，當勝三分。
可是姑婆去年已告退休，“眼睛不濟事，凝視久了雙目流淚不止，眼神還是用來多看看這花花世界?！?p> 風干，打蠟，都是細磨功夫。
黎子中先生在約定日子一早來提貨。
他看到的如心穿著件米色真絲寬袍，笑容可掬，冰肌無汗，他對她有強烈好感。
如心把瓶子抱出來，他忽然淚盈于睫，“謝謝你的巧手，周小姐，它與原先一樣了?！?p> 如心不忍掃他的興，與原先一樣？怎么可能。
他問人工價。
如心說了約值瓷瓶三分之一的價錢。
那位黎先生掏出一張預先寫好的支票。
如心一看銀碼，詫異地笑，“夠買一對全新的了。”
黎子中也笑，一言不發(fā)離去，仍是那部車，那個司機。
如心站在店門口送客。
真是個怪人。
打爛了瓶子，卻把碎片小心翼翼收著，日后，央人修補，又自欺說同從前一樣。
如心聳聳肩轉(zhuǎn)回店里，緣緣齋照常營業(yè)。
那一個夏季，生意頗為清淡，如心坐在店堂里悄悄看《詩經(jīng)》，一篇衛(wèi)風叫木瓜，多么奇怪的詩名，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再過一個月，姑婆就回來了。
她說：“噢唷，這里天氣還是那么熱。”
可不是，八月快結(jié)束了，氣溫還高得只能穿單衣。
她看到柜面放著一只百花粉彩大瓶。
“誰拿來的？”
“廖太太，說是親家公生日，叫我們把瓶口缺的地方補一補送過去做禮物?！?p> “嗯，這瓶花團錦簇，富麗悅目，寓意百花吉祥。”
“廖太太還說，攀親家最好門當戶對，否則人出雞你出醬油就要了老命?！?p> 姑婆聽完這話直笑。
如心也笑。
“當初廖小姐嫁入豪門她好似挺高興?！?p> 如心說：“天真嘛，總以為世上有什么可以不勞而獲?！?p> 周金香女士看著侄孫，“你呢，你有無僥幸想法？”
“絕對沒有。”
“那好，”姑婆頷首，“那你就不會失望。”
不過周如心有時會覺得寂寞。
整個秋天，每日上午她都在后堂練畫流云八蝙等圖案，以便修補花紋時得心應手，在瓷器上鴛鴦代表愛情、蝙蝠代表神祉、蕉果與童子是招子、鷹與猴是英雄有后、帆船是成功、竹是君子、八仙是長壽，還有，除出長壽、平安、多子，功名也是傳統(tǒng)社會重視的一環(huán)，雞與雞冠花便隱喻官上加官。
如心統(tǒng)統(tǒng)畫得滾瓜爛熟。
憑這一門手藝，生活不成問題。
姑婆站在一旁看她練畫，忽生感慨，“也得太平盛世，人們才有心思收藏這些玩意兒。”
如心笑，“那當然，排隊輪米之際，誰還有空欣賞這些瓶瓶罐罐?！?p> “你太公說，清末民初轉(zhuǎn)朝代時，無數(shù)宮廷古董流落民間?！?p> 如心抬起頭，“我還以為大半轉(zhuǎn)手到歐美諸博物館去了?！?p> “玩物，是會喪志的吧。”
“沉迷任何東西都不好。”
“對，保險箱里有一張黎子中署名支票——”
“那是一位感恩的客人。”
“可見你手工是越發(fā)精湛了?！?p> 如心謙遜道：“哪里，哪里。”
混口飯吃是可以的。
初冬的早上，姑婆已在招呼客人。
老人家耐心解說：“這尊文殊菩薩像由柳木雕成，小店不修理木器，我介紹你到別處去。”
如心一看，果然是代表大仁的文殊，因為騎在獅子上，不同菩薩蹲不同的神獸。
那客人不得要領，只得捧著木像走了。
如心問：“是真的十五世紀明朝產(chǎn)品？”
姑婆笑不可抑，“你覺得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即使它是假的，它也不會害人?！?p> 這時候，有一個裝西裝的客人推門進來，“我找周如心小姐?！?p> 如心訝異，“我就是?！?p> “周小姐，”那人走近，掏出名片，“我是劉關張律師樓的王德光。”
“咦，王律師，什么事？”
“周小姐，你可認識一位黎子中先生？”
如心抬起了頭，“他是一位顧客，他怎么了？”
“他于上星期一在倫敦因肝癌逝世。”
如心忍不住啊地一聲，覺得難過。
如今想來，他的確有病容，與他有一面之緣的如心深深惋惜。
王律師取出文件，“周小姐，黎子中遺囑上有你名字?！?p> 這次連閱歷豐富，見多識廣的姑婆都在一旁啊了一聲。
“黎子中先生把他名下的衣露申島贈予你，你隨時可以到我們辦事處來接收。”
周如心站起來，無限驚愕，“什么，他把什么送給我？”
王律師笑，“一個私人島嶼，周小姐，它有一個非常特別的名字，叫衣露申，英語幻覺的意思?！?p> 周如心跌坐在椅子里，半晌作不得聲。
過一會兒她問：“王律師，這個島在何處？”
王律師攤開帶來的地圖，“別擔心，它并非在蠻荒之地，看，它位于加拿大溫哥華以西溫哥華大島附近，乘街渡十五分鐘可達BB磨城，轉(zhuǎn)往溫埠只需個多小時?！?p> “它叫衣露申？”
“是，周小姐。”
周如心瞠目結(jié)舌，“我要一個島來干什么？”
“周小姐，該處是度假勝地?！?p> “露營？”
“不不不，周小姐，島上設備完善，有一幢五間睡房的別墅，泳池、網(wǎng)球場以及私人碼頭與游艇，啊對，還備有直升飛機及水上飛機降落處，有一男一女兩位管家打理一切設施?！?p> 如心看著姑婆，不知說什么才好。
王律師十分風趣，“周小姐幾時招呼我們?nèi)ネ?。?p> 氣氛緩和。
如心問：“黎先生還有沒有其他囑咐？”
王律師搖搖頭，“我并非他遺囑執(zhí)行人，那位律師在倫敦，因這部分牽涉到本市的周小姐，他們才委托我來做?！?p> “謝謝你，王律師。”
“周小姐，請盡快來辦理接收手續(xù)?！?p> 周金香女士此時緩緩地說：“往后，誰負擔島上一切開支？”
王律師欠欠身，“所有開銷黎先生已囑地產(chǎn)管理公司按期支付，毋須擔心?！?p> 呵，想的是十分周到。
“我告辭了?！?p> 王律師走后，如心大惑不解，“為何贈我以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