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太陽高高懸在空中，和煦的春風拂過臉頰，十幾種香氣混雜在一起的特殊氣味鉆進鼻子，三兩聲鳥兒的啼鳴回蕩在耳際。萬物復蘇，欣欣向榮的春色卻未能留住林狄雅的腳步。她走得不快也不慢，不急也不緩，仿佛漂浮在藍天之上的一朵白云，怡然閑適。
看似漫無目的，林狄雅卻順著馬路走向了足球場。學校沒有翻新，沒有擴建，自然沒有額外的資金維護球場。球門上的白漆脫落得差不多了，僅有幾塊手掌大小的白漆倔強地不肯松手。系在彎曲掛鉤上的球網也好不到哪里去，能容一個成人通行的大洞就有三五個?？蔹S的雜草圍繞在橢圓形球場的四周，中間則寸草不生，只有和雜草顏色相近的坑坑洼洼的土壤。
林狄雅走上一側的看臺，沒理會上面的泥土，一屁股坐了下來。
“我為你做了這么多事情，你就沒什么要說的？比如一聲謝謝。還是說你不喜歡我那么對的室友？”
春風迎面吹來，撩起幾縷青絲，林狄雅微微瞇起了眼睛。
“大概沒人喜歡被別人操控意識，操控身體，哪怕這么做是為了被控制的人好。還有，我覺得那么嚇唬咪咪有點兒過了，大多數(shù)時候她對我挺好的。”
“如果我降臨在那個名叫胡思璇的女孩身上，她巴不得把身體交給我控制呢。至于……”
“我跟她不一樣?！?p> “沒想到一貫忍氣吞聲的你竟然有勇氣打斷我的話，難道你不知道這樣做是非常沒禮貌，會讓我大發(fā)雷霆嗎？！”
“我……對不起，我不該那么沒禮貌的?！?p> “呵呵，能夠立刻承認錯誤的人可沒幾個，尤其是你們這個年代。人人都自認為比別人懂得多，會得多，但凡取得一點點成績就唯我獨大，目空一切，不再虔誠，不再謙遜，臉上掛著自以為是的做作神情?！?p> 說到這里，一直以教訓人的口吻說話的聲音弱了一些，仿佛自己說得話給了自己重重一擊，整個人——如果她可以稱之為人的話——一下萎靡不振了。
林狄雅沒有爭辯，任何言辭在事實面前都是那么蒼白無力。
“把馬上過期的面膜送給你，在你拿到獎學金后稱贊你幾句，然后拉著其他兩個人讓你請客，或者抄了你的作業(yè)后說聲謝謝，如果這些可以稱為對你好的話，我只能感慨一句命運的不公平，罵一句父神了?！?p> 林狄雅垂下了頭，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很虛偽。
“開始懷疑自己了？我早就說過，在我面前你沒有任何秘密可言。與其讓我不留情面地揭露你，還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認?！?p> 林狄雅一言不發(fā)，怔怔地盯著腳邊的一截枯草。
“我想請你離開我的身體，可……可以嗎？”
有時候沉默是為了積蓄力量，有時候沉默是沒了力量。
“如果可以的話，我寧愿降臨到胡思璇的身上，雖然她的靈魂透著濃重的墮落氣息，但最起碼是真實的。而你的靈魂雖然純潔無瑕，卻萎縮不振。自卑真是一種可怕的情緒?！?p> 林狄雅又不說話了。
“每當有人指出你身上的問題時，你就是現(xiàn)在這種表情，這種心情。勇于直面問題是好事，但因此喪失改正的勇氣卻大錯特錯。此刻自卑的情緒就是自卑的一種表現(xiàn)，你卻任由它把你吞沒?！?p> “丑，能改正嗎？”一粒沙塵吹進林狄雅的眼中，她抬手揉搓著紅紅的眼睛。
“我可以為你換一張臉，但所有的人都將不認識你，原來的你則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憑借我賜給你的容顏，你會受到無數(shù)人的追捧，無數(shù)人的愛慕，但他們喜歡的只是覆蓋在你臉上的一張面具。你想試試嗎？”
“鏡中花，水中月嗎？”林狄雅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就像撥弄她的頭發(fā)的微風。
“我曾經以為那道光已經驅散了郁積在你心中的陰霾，原來只是曙光乍現(xiàn)。你從小在書上讀到的，從老師那里聽來的都是心靈美的人才是真美的人，為什么做不到？”
“我做到了，但別人沒做到?！?p> 自詡為神的聲音竟無言以對了。通過神奇的手段或者說魔力、法力，她早就獲知了林狄雅的所有記憶，對她的生活經歷可謂了如指掌，甚至知道許多丟在大腦角落里，滿是塵埃的往事。
經過刻苦的學習，不屑的努力，無論是成績還是能力，按說林狄雅應該順順利利、輕輕松松地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然而她卻四處碰壁，甚至無意聽到了光鮮靚麗的白領是怎么看她的。雖然在學校里她也受到過歧視的目光，但校園終究比外面的社會純凈的多。只要你學習成績足夠好，不主動招惹他人，那點兒非議還是能夠接受的。
話雖如此，刨除十歲之前的時光，林狄雅還是承受了十多年的嫌棄。自卑的陰影就像癌細胞似的一點一點地侵蝕她的內心，等到有所察覺時已是癌癥晚期，非她能獨立抗爭的了。
在這樣的時期，她又突逢家庭劇變，心情更是沉到了谷底。偶爾地強打起精神，像往常那樣吃飯、讀書、睡覺更像是回光返照。
這些事情林狄雅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了，但那個藏在她身體內某個角落的人卻看得一清二楚。不單單因為她是一個旁觀者，更因為她神秘而高貴的身份。
“我命令你那個室友從今天晚上開始教你化妝打扮，你要用心學?！?p> “我知道?！?p> “我知道你知道。我借助你的身體做的事情，借你的嘴巴說的話，你都知道。這幾次你沒有掙扎，是不想做無用功，還是想小小地報復一下室友？”
“我在你面前毫無隱私可言，為什么還要問這么無聊的問題？”
“別人知道和自己說出來可不是一回事。我已經替你邁出了一步，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你了。我相信這兩天的事情應該會讓咪咪長記性的，你就大膽放心地命令她就行了?！?p> “我豈不是跟她們一樣了？”
“你不喜歡嗎？”
林狄雅抬起頭，手肘放在膝蓋上，雙手托著下巴，視線定格在藍天上那幾朵緩慢移動的白云上。它們飄動的那么慢，你一直盯著它們看，或者匆匆看上一眼都會覺得它們是靜止的。只有你看過一眼，目光轉向他處，再回頭看時才發(fā)現(xiàn)它們已偏移了原來的軌跡，甚至形狀都變得面目全非了。
“如果曉曉按照你的囑咐教我的話，我會虛心向她學習的，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命令她的?！?p> “在她眼里，你已經命令過她了。”
林狄雅的嘴張開又閉上。是啊，我說那不是我，咪咪會信嗎？或許她會以為我在試探她，反而對我愈發(fā)畢恭畢敬了。
“我已經幫你解決了一個難題，能從中學到多少就靠你自己了。我要休息休息了，希望從此以后你能少麻煩我?！?p> “你什么時候醒來？醒來后能不能告訴我一聲？”沒有回應。林狄雅抿了抿嘴，垂下的眼皮遮住了黯淡下來的眼睛。我真的這么沒用嗎？你要是一直控制著我該有多好。
“剛才是誰頗有骨氣地讓我離開，信誓旦旦地說不喜歡被人控制？虛偽！”
“你不是睡著了嗎？”
林狄雅睜開眼睛，伸長脖子大聲說道。聲音之大嚇了兩個路過的學生一跳，他們用看神經病的眼神匆匆瞥了一樣林狄雅，嘴里咕噥著什么，急急忙忙走開了。林狄雅等了一會兒，確定那個聲音確實消失了，嘆了口氣。我不是虛偽，是無助，非常非常無助……
至于她的這個想法有沒有被人偷窺，她既不知道，也沒有去想。
時間已近中午，路過操場的學生多了起來。林狄雅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走下水泥堆砌的看臺，像一片落葉似的匯入了流經此地的河流，被涓涓細流帶向了遙遠的未知。
在食堂要了份米飯，一份菜和一碗湯，林狄雅端著托盤找到一張靠邊的桌子，默默地吃了起來。一個人既可以吃得很快，也可以吃得很慢。平日里她通常吃得很快，在有人坐到身邊之前便吃飽了，像一只偷食的老鼠似的溜走了。但今天她吃得很慢，夸張點兒說一次只吃一粒米。沒多大會兒工夫，她旁邊的餐桌上就擠滿了學生，唯獨她這張桌子還空著三個位子。
“哎，這位同學，你能不能快點兒吃，我們要用你這張桌子?！?p>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語氣，不用抬頭，林狄雅就知道誰在跟她說話了。她的第一反應是端著盤子走人，但手上的筷子卻沒停下來的意思，仍不緊不慢地夾起一粒粒米飯送到嘴中。
“我說你是故意跟我過不去是吧？我勸你趕緊給我們騰出地方，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我想看看你是怎么對我不客氣的?！绷值已欧畔驴曜樱敝钡赝艰难劬?。
“是你？”胡思璇先是愣了一下，接著那張漂亮的臉蛋上爬滿了最不可思議的笑容。她轉向身邊的同伴，“哈哈，這就是我昨晚給你們說的那個和咪咪姐在一個寢室的丑妞。她啊，不僅人丑，膽子還小，被我修理一頓，一句話都不敢說。哈哈……”
“思璇，趕緊讓她滾蛋，再不坐下來吃飯，菜都涼了?！边@個世界上永遠都存在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
“哎，你叫什么來著？林狄雅？我勸你還是麻利兒地走開，否則我真對你不客氣了?！?p> “難不成你敢在眾目睽睽下修理我？”林狄雅在修理二字上加重了語氣，傳到胡思璇的耳朵中卻成了赤裸裸的挑釁。
“好，好，好！”胡思璇連著說了幾個好字，嬌嫩的臉蛋白里透著紅?！澳憬o我等著，我晚上會再去給你上一課的，別嚇得不敢回去?！?p> 說完她準備帶著同伴另尋他處，然而林狄雅站起來了。
“怕了？”胡思璇停下腳步，斜眼看著林狄雅，“不過已經晚了，晚上我還是會去找你的?！?p> 林狄雅的嘴角揚起一抹不易察覺的邪惡，端著盤子徑直撞向了胡思璇。咣當——當當當——，鋁制小碗在地上轉來轉去，胡思璇挺翹的胸前留下一大灘黃色的污漬，仿佛一張網絡上常用的笑臉。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p> 林狄雅大聲說道，吸引了很多學生的目光。在眾人的注視下，胡思璇竟發(fā)作不出來，憋紅了臉。
“這樣你就一定會去宿舍找我了?！?p> 林狄雅與胡思璇擦肩而過，用僅有她們兩個可以聽到的聲音說道。胡思璇轉過身，惡狠狠地瞪著林狄雅遠去的背影，牙齒咬得咯咯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