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渾噩噩的林狄雅跟在林向陽身后走進生活了二十二年的房子，眼淚又不可遏制地順著蒼白憔悴的臉頰流了下來。她從林向陽的身邊擦過，躲進了自己的房間，門都沒有關(guān)，一頭倒在了床上。淚水無聲地滑落，嗓子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身體一點兒力氣都沒有，迷迷糊糊中她睡著了。
林狄雅醒來時，屋里一片漆黑。她動了一下，感到了蓋在身上的被子。
“媽……”
像往常一樣，她張嘴呼喚母親，聽到是沙啞的啊啊聲。睡意惺忪的眼睛猛然睜開，一塊巨石突兀地壓住她的胸口，讓她喘不上氣來。媽媽已經(jīng)去世了，這個念頭猶如眼前的黑暗令她渾身顫栗，她逃避似的向被子中蠕動了一下。
我的衣服呢？林狄雅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僅穿著胸罩和內(nèi)褲，大衣、襯衣和褲子不知去了哪里。忽然房門被推開了，咔的一聲，燈亮了起來，林狄雅下意識地瞇上了眼睛。
“小雅，你醒了啊，快起來吃飯吧?！绷窒蜿栒驹陂T口，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
“哦?！绷值已磐松ぷ拥膯栴}，發(fā)出的是含糊而古怪的音調(diào)，身體又向被子中縮了縮。
林向陽似乎沒有看見女兒的小動作，徑直走到窗戶前面，一邊來開窗簾，一邊說著：“我把你身上的衣服洗了，給你拿了身干凈的，”他扭過頭，看向被窩中的林狄雅，“就在你枕頭邊上，起來的時候換上?！?p> 說完，他將窗簾完全打開，轉(zhuǎn)身走了出去，卻忘了帶上門。
在林狄雅小時候，林向陽沒少給她脫衣服，穿衣服。但自從她上了小學(xué)，這種事情再沒有發(fā)生過，林向陽甚至很少進入女兒的房間，每次進來都是先敲門征得她的同意。今日他卻一反常態(tài)，時光仿佛一下回到了十七八年前。雖然他是自己的爸爸，但成年人的羞恥感還是讓林狄雅感到臉頰微微發(fā)燙。
嗓子說不出話，林狄雅伸出右臂——說來奇怪，她身上裸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膚都有點兒發(fā)黑，其余部分的皮膚卻十分白嫩——在衣服堆里挑出襯衣，拿進被窩中穿在身上。如法炮制，她穿上了褲子，系好腰帶，才掀開被子，坐起來穿好襪子和外套。
林狄雅走進客廳，林向陽正從廚房中走出來，一手端著一個盤子。他上下打量著女兒，嘴上又蕩起淡淡的笑容，“嗯，衣服挺合身的，這是我在你睡覺的時候特意去商場買的。小雅，你喜歡嗎？”
林狄雅在父親的審視下感動有些不自在，垂下眼皮，機械地點了點頭——她還沒來得及照鏡子呢。
“你喜歡就好，我可是費了好半天的功夫，就擔心你不喜歡?！绷窒蜿枌⒈P子放到餐桌上，朝林狄雅招了招手，“快點兒過來坐?！?p> 林狄雅走過去，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林向陽一直注視著女兒，等她坐好后，接著說道：“還有兩個菜，我這就去端過來，你等我一下?！?p> 視線透過鏡框的邊緣，林狄雅看見桌子上擺著四個菜——宮保雞丁、紅燒茄子、火爆大頭菜、紅燒肉，都是自己最愛吃的。一股莫名的感動讓她鼻子一酸，淚水在眼眶中滴溜溜地轉(zhuǎn)著，要是媽媽還活著，那該多好啊。
“干煸豆角和醋溜土豆絲來嘍，”林向陽的腔調(diào)中隱隱透出一絲歡快，好像有所期待似的。“記得你小時候不肯吃飯的時候，只要我做了任意一道菜，你就會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仿佛餓了好幾天一樣。”
是啊，那時候媽媽看著我吃得不亦樂乎的樣子，總是說我故意的，為的就是吃頓爸爸做得好吃的。唉……林狄雅吸了吸鼻子，艱難地擠出幾個含糊不清的字眼：“謝謝爸爸?！?p> “哎呦，跟爸爸還這么客氣。小雅，你先吃，不用等我，我看看西湖牛肉羹好了沒有?！?p> 多么令人痛不欲生的悲傷都不會分分秒秒糾纏著一個人，就像一個人不可能永遠感覺不到饑餓。林向陽轉(zhuǎn)身走進廚房，林狄雅抬起頭看著桌子上的飯菜，肚子不由自主地咕咕叫了兩聲。不僅如此，她的胸腔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食欲。可是母親剛?cè)胪翞榘?，我就產(chǎn)生了這么強烈的吃東西的想法，是不是太沒心沒肺了？她重新低下頭，避開引起食欲的食物，饑餓感卻如影隨形，不肯放過她。
“小雅，你怎么不吃?。俊绷窒蜿柵踔粋€白色大湯碗回到餐廳，看到女兒仍垂著頭，放下湯碗，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了。“讓爸爸給你盛一碗西湖牛肉羹，來。”他將一小碗香氣四溢的肉羹輕輕放到林狄雅面前的桌子上，“小雅，這幾天你都沒怎么吃東西，身體會吃不消的。來，趁熱喝。”
林狄雅睜開眼皮，看見一個勺子懸在自己的額前。肚子又叫了兩聲，她茫然無措，卻出于本能地咽了口唾沫。她有點兒惱恨自己了。
“小雅，聽話?！绷窒蜿柪@過桌子，走到林狄雅身邊，雙手扶住女兒柔軟的肩膀，在她耳邊輕聲細語地說：“好孩子，你想讓爸爸像小時候那樣喂你吃飯嗎？”
林狄雅感到臉皮燙了起來，身子晃了晃?！安挥昧?，爸爸，我……我自己吃?！?p> 林向陽溫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臂，繞回去坐了下來。
嘩——嘩嘩——，“小雅，要不要喝點兒紅酒？”
剛才只是匆匆掃了一眼桌上的飯菜，林狄雅沒有看見那瓶紅酒和兩個高腳杯。她凝視著酒杯中暗紅色的液體，對面的林向陽，停在半空中的細長酒瓶，桌上的菜肴都模糊起來。
“小雅，小雅，小雅？”
“啊，”林狄雅回過神來，遇上了父親望著她的眼睛。林向陽的眼神里充滿了關(guān)切，但她卻有種陌生的奇怪感覺?！鞍职郑也粫染??！?p> “呵呵，其實女孩子喝點兒紅酒對身體是有很大好處的?！绷窒蜿枦]有再勸女兒喝酒，夾了幾筷子菜放到她的碗里。“快點兒吃吧，涼了就不是那個味道了?！?p> 飯菜的香氣涌入肺腑，強烈的饑餓感又一次襲來。林狄雅的眉頭抖了抖，拿起筷子，慢吞吞地吃起飯來。慢慢的，身體的本能暫時取代了心靈的悲痛，林狄雅吃得越來越快了。棕色的竹制筷子在桌子上流連，林向陽也間或為她夾些菜，她都騰不出嘴巴說聲謝謝。不知不覺，她已經(jīng)吃了三碗米飯，喝了兩碗肉羹，食物都抵到嗓子眼了。
“小雅，吃飽了嗎？鍋里還有米飯，菜要是不夠吃，我再去炒幾個?！?p> 林狄雅連忙擺手表示吃不下了，林向陽咧嘴笑了，似乎對自己的手藝十分滿意。吃飽之后，悲傷、疲憊和困倦重新回來了，林狄雅站起來打算收拾桌子，然后洗漱一下，躺回到床上。
“你不用動，我來就行，你坐著休息休息。等我忙完了，陪你聊聊天?！绷窒蜿枏呐畠菏种袚屵^碗筷，麻利地將碗盤堆成一摞。
“爸爸，我有些累了，想睡覺了?！?p> 林向陽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好，好，這幾天你太辛苦了，洗洗臉，好好睡上一覺。明天我陪你去你最喜歡的游樂場玩玩?！?p> 對于父親的體貼和關(guān)懷，林狄雅心里充滿了感謝和感激，卻產(chǎn)生不了感動，也感不到溫暖和貼心?！爸x謝爸爸，我去洗漱了?！?p> 林狄雅向衛(wèi)生間走去，林向陽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視著她那青春的背影，直到女兒關(guān)上衛(wèi)生間的磨砂玻璃門。林狄雅打開水龍頭接了一杯子水，開始刷牙，刷完牙后，彎下腰洗臉。清涼的水從鋁制水管中嘩啦啦落到她的手上，她掬起一抔水湊到臉上胡亂地洗了兩下，又將雙手伸到水流下面……
洗漱對于她從來都是一件任務(wù)似的麻煩事兒，所以她總是花最少的時間完成這件事情。然而今晚，她一遍又一遍地將雙手放到水龍頭下，一遍又一遍地將水從臉上掠過，仿佛要彌補之前沒好好洗臉的過失。一些水越過手腕，順著小臂流到了挽起的衣服上，林狄雅終于停了下來。她從毛巾架上抽下一條毛巾，先擦干了胳膊，又擦了擦臉。她把毛巾放回到毛巾架上，才發(fā)現(xiàn)自己隨手拿到的竟是一條粉紅色毛巾。
心中升起一股無名之火，她惱怒地扭過頭來，目光落在了鏡子上，隱約看到鏡子里是一團模糊的紅色。她慌忙戴上眼鏡，再抬頭看時，整個人一下子呆住了——她身上的衣服竟然真是象征喜慶的紅色！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爸爸用心為自己挑選的衣服居然是紅色的，可媽媽才剛過世啊！林狄雅差點兒沖出衛(wèi)生間質(zhì)問林向陽，但她只是無力地移開視線，急匆匆地返回臥室，迅速地脫下了那身惹人厭的衣服。
門外響起了林向陽從廚房走過來的腳步聲，林狄雅立刻走過去，鎖上門，退回床邊。
咚咚咚——，曾經(jīng)多么熟悉的敲門聲傳進了林狄雅的耳朵，接著便是林向陽溫柔和藹的聲音：“小雅，我洗了點兒水果，給你送來了?！?p> 聽到爸爸的聲音，林狄雅竟向后退了一步，沙啞的嗓子沒發(fā)出一絲聲響。
“你不說話，我進來了啊?！?p> 門把手轉(zhuǎn)動的聲音讓林狄雅又退了一步，不知為何她對父親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父女之間的鴻溝又拉開了幾分。
“爸爸，我已經(jīng)關(guān)燈上床了，明天再吃吧。”
林狄雅撒了個并不高明的慌，燈光從門底下的縫隙溜到了外面。門口靜了下來。約莫過了十幾秒，門把手轉(zhuǎn)回到原來位置的細微聲音好像一把鈍刀撕扯著林狄雅的耳膜，踏踏的腳步聲漸漸離去。
林狄雅舒了口氣，但疲倦讓她沒有精力思考父親為什么要給自己買紅色的衣服，而且是在剛剛安葬了母親之后。她拉上窗簾，鉆進被窩，蜷縮成一團，很快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