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厚栩?qū)︻欀乙暼魺o睹,任憑對方跪在地上。
他闔上了眼,胸口起伏不定,隨著時(shí)間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過去,臉上的隱隱怒火才慢慢的斂下去,恢復(fù)了平靜。
之后,白厚栩輕聲而問:“令狐卿家,方才提到了孤放宮女出宮一事,提到了孤編練新軍一事,提到了孤抄家不法漢奸商賈一事,也提到這次征用民夫的事,甚至還提到了新進(jìn)幾日,孤招募工匠,準(zhǔn)備制作水泥一事,可唯獨(dú)沒有提到那五月初一會舉行的科舉。敢問令狐卿家,其中有何緣故?”
令狐儀正色道:“微臣認(rèn)為,殿下近日所做之事,唯有科舉一事,乃是德政。下層平民士子何其眾多,能得舉薦者,一年又有幾人?余者皆如石下之土,唯有就此埋沒,一生也再無出頭之日。而這科舉,便宛如在這石上,另開一條蹊徑,讓無數(shù)寒家讀書子,有了出頭之日。令狐儀當(dāng)替無數(shù)平民士子,叩謝殿下才是。”
說完,令狐儀真的雙膝跪地,伏地施了一個大禮。
白厚栩頷首道:“孤聽人說過,令狐卿也是平民子弟出身?”
令狐儀起身,昂然回道:“回殿下,微臣祖上無一人出仕,歷代先祖皆是尋常農(nóng)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微臣當(dāng)年也是幸得蒙衛(wèi)祖公看重,受薦入朝,從微末小官做起,沉沉浮浮二十余載,又蒙當(dāng)今天子之青睞,方才有了今日站在殿下面前的一天。令狐儀深受先賢和天子厚恩,一日不敢或忘,又豈敢如旁人一般,惜身自保?殿下……”
令狐儀還待借此機(jī)會,再行勸說,但白厚栩打斷道:“令狐卿,你出身平民,當(dāng)初亦有著懷才不遇,滿腔報(bào)復(fù)無從施展的郁氣,故而平民士子之苦楚,你能感同身受,那旁人之苦,你就視若無睹么?譬如那老死于宮中的女子,譬如那被胡虜鐵騎毀家滅門的百姓?”
白厚栩并沒有等著令狐儀回答,又繼續(xù)道:“孤在某處曾看到一句話,人人生而平等……”
說到這里,白厚栩頓了一頓,似乎陷入了某種思緒當(dāng)中。
包括令狐儀在內(nèi),亭中的眾人都紛紛面露異色,一時(shí)無人做聲,靜靜地等著他說下去。
人人生而平等。
每個人都在腦子里咀嚼著這一句話,翻來覆去的細(xì)細(xì)品砸。其中簡伯安只恨不得拿個錘子把每個字敲開,看看里面究竟裝著燕王殿下的何等深意。
這一句話,很是平實(shí)無華,可說毫無文采可言,史書上與之可相匹配的話亦不是沒有,最有名的那一句,或許便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p> 說得很好,其中也不無道理,但換在當(dāng)今大周朝,能把這句話說出口,事后還能安然無恙的,只怕不過二三人。
東寧帝當(dāng)然算一個,當(dāng)今太子算得上半個,而除此之外,也就只有身處自家國都的燕王了。
除此之外,任誰在脫口而出之時(shí),也得考慮一下自己脖頸上的頭顱,是否還有機(jī)會留下來。
“人人生而平等。這句話孤初聞之時(shí),只覺荒誕不經(jīng),試問人人出身不同,自有貴賤高低之分,如何能夠平等?但看書上所言,又細(xì)細(xì)思之,其中道理卻是讓孤頗受震動。人固有高低貴賤,但生存的權(quán)利并無不同,一日三餐,衣食住行,包括禮讓恭謙,誰又能除外?”
聽到這里,眾人表情都已趨于平靜,剛才有點(diǎn)僵硬的腦子也活泛開來。
這樣的生而平等,那的確平等。
更重要的是,面前這位,是天下地位最高的幾人之一,要說不平等,他才是最有資格俯瞰眾生的人物,可這樣的人物,硬要說咱們都一樣,都是一個腦袋兩條腿,也都要吃喝拉撒睡。
那……也就隨他說去罷。
畢竟,那位天底下唯一能夠因此面斥他的人,遠(yuǎn)在上京的大內(nèi)宮廷之中。
“令狐卿,你出身平民,故而看到了無數(shù)平民士子由此有了通天之階,但孤身為燕國之主,眼中卻不止讀書的士子,更有萬千百姓。他們在孤的眼中,也皆是平等無二的子民。你說孤為了與某人負(fù)氣,故而試圖以一國之力,對抗蠻胡,但你卻不知,若是孤連自身百姓安危都護(hù)之不住,那這燕國,孤這燕王,又以何面目居于這宮中,號稱一國之主?”
白厚栩說到此刻,驀然起身,正色道:“在卿的眼中,孤的所作所為,乃是灌給重病之人的猛藥,但孤卻自知,此些舉措,乃是救人的良方,濟(jì)世的明策!雖然留給孤與燕國的時(shí)間不多,但孤還看了一句話,給孤的觸動同樣頗深,那便是愛拼才會贏!這一回,孤便要使盡手段,與那胡蠻拼了。若贏,那就贏下一個萬世太平,無論內(nèi)外,無人敢欺。若輸,那就萬事介休,這燕國這燕地,孤自會還給父皇,而孤這燕王,也自然不做也罷!”
白厚栩話語落下,亭內(nèi)亭外,再無一人還敢站立,齊齊跪倒一片。
無論簡伯安,還是包括片刻之前,還氣勢昂然,隨時(shí)準(zhǔn)備一頭撞柱,以死諫君的令狐儀,更別提其他幾個臣子,都跪伏于地,高聲惶然道:“臣請殿下息怒!”
“殿下萬萬不可!”
簡伯安更是大聲道:“殿下,殿下還請收回此言!令狐儀涼薄狂悖,口出逆言,此為不赦之罪,臣請殿下斬之!”
白厚栩站在眾人的面前,如同之前他并沒有理睬跪地的顧忠一般,此時(shí)他也并沒有理會簡伯安。
他目光遠(yuǎn)眺,看著遠(yuǎn)方的宮墻,和跳脫于宮墻之上的飛檐走角,默然半晌,才道:“令狐卿家,你說孤的身邊有小人作祟,故而行事日漸荒誕……”
令狐儀臉上老淚縱橫,不論他來之前,是抱著何等的決心,要讓王上收回成命,此刻聽到白厚栩的話,他已是肝膽俱碎,再無絲毫勇氣。
當(dāng)一國之君,說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寧愿退位讓國,也要一往直前的話語之時(shí),那擺在令狐儀面前的,也就只剩下了一條路可選,那便是為君前驅(qū),百死不悔,哪怕君上下的全是亂命,那他也只需亦步亦趨,慨然赴死。
“臣……臣……”
令狐儀痛哭流涕,話也說不出來,白厚栩見此也不為難他,瞥了地下某處一眼,道:“孤的身邊是否有小人,孤不可知……”
顧忠的背脊一陣瑟瑟發(fā)抖。
“.......但孤之行事,非是源自小人,而是來自名師,那水泥,也并非水合著泥……令狐卿,從明日起,你這御史中丞之位,便讓了出來罷?!?p> 令狐儀泣聲道:“臣遵旨?!?p> 白厚栩淡淡道:“你就先跟在孤的身邊,看看這水泥究竟是何等神物吧。”
———
多謝諸位的推薦票,和某魚的打賞(那個字我不認(rèn)識哈哈哈,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