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 一盤散沙
從浮橋中間的欄桿望下去,一條黃色的河流遠遠延伸向天邊。這一條河平靜的時候,像是忘川的分支。
在昏黃的河水下多少沉默的骨骸被逐漸侵蝕成圓潤的顆粒,變成鵝卵石隨著流水沖刷,最終橫陳在干涸的河床上。
將死去士兵的身體投進黃河。河岸綻起幾道水花,然后消聲匿跡。
死亡帶來了一些流言蜚語,但還沒流傳開就消散在細碎的春風里。濕潤的樹梢上,一只寒鴉黑色的眼珠看向下方經(jīng)過浮橋的軍隊。
二十萬人的隊伍,損失幾個人無足輕重。螞蟻巢穴掉落一塊,工蟻只需要等待命令把空缺補齊。
這并不是什么難事。
“你是說,我們軍里有奸細?”
走過浮橋,二十萬大軍跟著一條支流向西行進。這條河往下再過百里,就到了宥城。
龍淮君與郭道平并駕齊驅。她牽著韁繩,但面朝著地面,郭道平看不清她的表情。
龍淮君回想起昨晚葛爾丹的話,心里有些疑問無法解答。他似乎意有所指,留下一個疑團。
龍淮君并不擅長猜謎。對于葛爾丹具有誘導性的話,她只能試探著做一些猜測。
這些猜測也不會過于浮夸,一切都是基于原本已存在的證據(jù)和關聯(lián)。但就如同葛爾丹語焉不詳?shù)那闆r,現(xiàn)實的軍中,唯一暴露出的問題只有那七名死去的**。
從他們身上搜出了作案工具,一包藥粉,幾把樸刀。
不論什么地方都會有這樣的人,學校、廟堂,道觀寺院,他們是群體中的一分子,只是當每個人更多的被安放在群體中,他們的責任心就被湮沒了。
龍淮君把自己所知道的事告訴郭道平。
郭道平的身體隨著馬背的波動上下起伏,他心里隱隱有些預感。
但那樣的預感并不強烈,就像是早晨看見了滿世界的大霧,理所應當懷疑接下來會出太陽一樣。
軍里的人叛變了。雖然只有七個人,但已經(jīng)造成的后果卻不止這一個簡簡單單的數(shù)字。
至少有人知道了,龍淮君的帳篷并不是銅墻鐵壁。這個可能性的顯露,已經(jīng)是一個巨大的危機。
二十萬新兵都是被強制從各個不同的地方征集在一起。在這之前,他們藏身于社會上的各個階層。朝廷征兵不看出身和閱歷。
他們可能來自農(nóng)民,可能來自商賈,也可能來自市井中最潮濕陰冷的區(qū)域。
他們或多或少可能都聽說過遼軍不可戰(zhàn)勝的言論。至少在目前,那樣的言論即使是他自己也無法反駁。
那種言論像瘧疾一樣在梁國蔓延。隨著這幾年梁軍的一步步慘敗,這些言論也已經(jīng)被一點點的證實。
即使是郭道平自己,來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做好戰(zhàn)死沙場的準備。
不像其它時候的戰(zhàn)爭,那些要上陣的將軍或者士兵怕自己無法回頭,就會留下遺囑。
而郭道平是實實在在的覺得自己只要參軍,那就必死無疑。
他們渾身上下散發(fā)著一種“霉變”的氣息,朝廷貿然把他們從舒適的角落里拽到太陽底下。這種作為,在他們眼里可能意味著“斬盡殺絕”或者“成為炮灰”。
“不知道,葛爾丹逃跑前這么和我說的,他說我們的軍隊就像那幾個人一樣無可救藥?!?p> 龍淮君看向郭道平。
“你能理解嗎?”
郭道平搖了搖頭。
目前最讓他關心的是龍淮君的安全。在這個前提下,他覺得是時候讓軍隊動一動。
這二十萬人里有兩千人來自朔方。跟隨他們打過仗的人,或許更值得信賴。
刨除朔方兩千人的零頭,其余都是南方來的新軍。
李廣源和那些將領應該明白,新軍倉促被招集起來。他們沒經(jīng)歷正常的訓練,沒有相應的素質。
而這些東西都需要“老兵”們傳授和保護。在那之前,新兵就像是一頭野馬,即使韁繩暫且套住了它也抵擋不住它任性的脾氣。
必須要馴服。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至少他覺得是這樣,問題的關鍵就在于這些新兵還只是一個個任憑喜好結成的小團體。
他們彼此之間維持著脆弱的聯(lián)系,僅需要一個簡單的理由就能讓他們立刻倒戈相向。
比如生死的抉擇,利益的得失。或者更簡單——一個他們從沒見識過的女人。
深思熟慮后,郭道平用關切的眼神看著龍淮君脆弱的身影。龍淮君注意到他直直的看著自己。她剛才的問題,他還沒有認真解答。
“或許不是奸細?!?p> 郭道平說。
“他們是一盤散沙。一幫野性還沒來得及消退的野狼。葛爾丹他之所以諷刺我們,可能就是覺得我們的軍隊比不上遼人團結吧?!?p> 遼人的軍隊按部落計算。他們散開的時候是服務于各個部落、族人的生存。而他們聚集在一起也是為了同一個目標。所以他們的凝聚力天生就比梁軍要強。
梁軍的軍隊,從來都靠著兩種東西捆在一起。一是所謂令行禁止,二是誅滅九族。
郭道平說的可能性她也想到了,這一種情況也正是她一直都擔心的那樣。不過僅僅是這樣嗎?
她并非那種偏要給自己找不痛快的人。假如不是心底里有種確確實實的直覺在支配著她的思想。
郭道平考慮的東西往往在表面上就已經(jīng)看得出來。而她更擅長使用自己的直覺挖掘到更深層次的部分。
她突然想到一個很自私的問題:
“李廣源為什么要把這些新兵全交給我們?”
她并非只是抱怨李廣源交給他們一個爛攤子,而且還將無人敢選擇的任務交給他們。
她只是疑惑。這些新兵如果留在晉陽慢慢訓練不應該更好嗎?
郭道平搖了搖頭:“或許是看中咱們的潛力吧?!?p> 要說潛力,朔方兩千人的隊伍已經(jīng)令許多人瞠目結舌。相信在李廣源那些將領的眼里,他們就像是一幫另類。
只有吃敗仗才是他們熟悉的感覺。
“潛力?”
她對這個說法并不滿意。
這不是讀書,潛力和實力相差巨大,是無法彌補的事實。不能僅靠所謂潛力就把關鍵部分的工作忽略不計。
這不是一個久經(jīng)沙場的將軍應該做出的決策。
忽然她又聯(lián)想到什么——
上次商量誰去長城探清遼軍虛實,有人也把他們推到了風口浪尖。她一直以為那是出于嫉妒。
和遼軍抗衡的幾年里,能稱得上打過勝仗的隊伍,除了已經(jīng)除名的岳家軍也就只有他們朔方的兩千新兵而已。
“你是說,我們被排斥了?”
聽完她的分析,郭道平張大了嘴巴。
她搖搖頭,“只是猜測?!?p> 要說具體原因她也說不上來。只是心里有了這么一個論斷。
旁邊,伊志平、檀道濟等人也聚精會神的聽著。他們努力跟著她在思考,但對于問題的關鍵,也同樣是一頭霧水。
魏延怔怔地看著她,心里突然冒出一個荒唐的想法:
“李廣源還有做宰相的可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