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煽盎厥?,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北固山是一個見證了無數(shù)英雄悲歌的地方,一個月前在這里大破清軍的時候,鄭鴻逵一度覺得自己有資格比肩先賢了,可是現(xiàn)在,無情的現(xiàn)實又打碎了一切幻想。鄭鴻逵在北固山上眺望著揚子大江,不由得長嘆一聲。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來到了他身后:“叔父,連夜把我從南京召來鎮(zhèn)江,究竟有何急事?”
他便是鄭鴻逵的兄長鄭芝龍的長子鄭森,在南京國子監(jiān)中讀書,拜在名士錢謙益門下。昨天,鄭森突然接到了鄭鴻逵的傳信,要他連夜趕來鎮(zhèn)江,說有要事相商。然而鄭森趕到鎮(zhèn)江時,卻發(fā)現(xiàn)鄭鴻逵、鄭彩兩部軍隊都在收拾行裝。
鄭鴻逵說:“讓你過來,是牧齋先生的意思,南京要守不住了,你是鄭家的少主,福建那邊需要你。”“牧齋”是鄭森的老師錢謙益的號。鄭森驚道:“南京城墻堅固,存糧豐沛,又有水師之利,如何不能守了?”鄭鴻逵說:“城墻堅固、存糧豐沛又有何用?自高杰、黃得功死后,江南兵馬一聞虜騎至即聞風喪膽,如何守得住南京。我們的水師又上不了岸,濟得甚事?!编嵣瓚崙嵉溃骸敖现伊x之士極多,然盡屈居草野,不得立于朝堂,若遣忠臣良將善加撫用,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的道理!”鄭鴻逵說:“方今天下哪來的忠臣,哪來的良將,有什么樣的皇帝、宰相,便有什么樣的大臣、將軍。你還不知道吧,就在昨天晚上,馬士英保著弘光皇帝逃跑了,姓朱的都不要江山了,我們姓鄭的難道還要給他們陪葬嗎。牧齋先生與忻城伯趙之龍等人已經(jīng)商定了,要獻城投降多鐸,以免南京如揚州一般生靈涂炭,南京的勛貴之中只有劉孔炤不降,已經(jīng)啟程奔崇明去了。”
鄭森氣得發(fā)抖,南都勛貴,那可是當年追隨太祖皇帝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開國元勛們的后代,可是除了一個以奸佞著稱的劉孔炤,竟沒有一個能保持最基本的操守。還有皇帝和內閣首輔一起不告而別,拋棄首都逃跑,這都叫什么事!鄭鴻逵說:“別想那么多了,國家大事哪里是我們管得了的,我們能管好福建就不錯了,還是趕快回家吧?!编嵣f:“叔父,你是堂堂的大明鎮(zhèn)海將軍,食君之祿,國家大事若是連你都不管,又要誰來管?我們就這樣撤了,難道要把鎮(zhèn)江百姓拱手扔給清軍嗎?”鄭鴻逵說:“一個將軍有什么稀罕的,要不了多久,伯爵也得滿街都是了。我倒是想管國家,可我管得了嗎?江北四鎮(zhèn)幾十萬大軍都完蛋了,我們鄭家這點水師又有甚用。再不跑,我們全軍覆沒,鎮(zhèn)江百姓就能落著好嗎?好了,你還年輕,將來會明白的。這也是你父親的意思,無論什么時候,有兵馬就有一切,保全實力才是第一要務,我干掉了楊承祖,已經(jīng)算對得起朝廷了。趕快撤吧,韃子很快就要來了?!?p> 鄭森心中想到的,卻是從鄭家部下的口中得知的年輕時的父親和叔父們的形象。鄭芝龍、鄭芝虎、鄭芝豹、鄭鴻逵四兄弟當年縱橫海上時,正是鄭森現(xiàn)在的年紀,什么荷蘭總督、日本將軍、大明皇帝,哪一個放在眼里?可是現(xiàn)在呢?那個敢打敢拼敢冒險的鄭芝龍不復存在,父親和叔父們變得斤斤計較,畏首畏尾,唯利是圖,一心想著如何保存實力,絲毫不肯開拓冒險,簡直與一般的地主老財無二,哪里還有昔年海上梟雄的氣魄。所謂的海上霸主鄭家,現(xiàn)在只剩下了龐大的軀體,卻沒有了靈魂。
得知了皇帝逃跑的消息,南京城陷入一片混亂,百姓們發(fā)現(xiàn)自己被皇帝拋棄了,絕望之中攻占了天牢和皇宮,把冒充崇禎太子的王之明拉了出來,在武英殿稱帝,改元為崇禎十八年。南京城內的達官顯宦們也顧不上管這場鬧劇了,他們在忙著和清軍接洽投降事宜。弘光元年閏六月九日,趙之龍、朱國弼、徐久爵、張拱日、王鐸、蔡奕琛、錢謙益、李沾等率領南京文武官員跪迎多鐸入城,大明朝二百七十七年的都城,就這樣不發(fā)一槍地陷落了。兩天之后,弘光皇帝朱由崧在溧水縣被從石臼湖包抄來的田雄、馬得功所部截住,兵部尚書阮大鋮當即獻出皇帝投降,馬士英保護太后鄒氏殺出重圍,逃往杭州。
很多人對局面感到絕望了,偏安一年的弘光朝廷如此不堪一擊,看來大明真的是氣數(shù)已盡。有的人選擇了自盡,有的人選擇做殊死一搏,有的人像鄭鴻逵、劉孔炤一樣逃走,而更多的人還是選擇了默默順從。然而順從并不能帶來和平,只能帶來奴役。
江南的捷報傳到北京,多爾袞大喜,江南既平,天下便在掌握之中。而一個他早就想實施的計劃,現(xiàn)在似乎時機成熟了。
清軍剛剛入關占領北京的時候,多爾袞下令所有淪陷區(qū)的軍民在為崇禎服喪三日之后便要全部剃發(fā)結辮,改用滿洲發(fā)式,此舉遭到了漢人官紳百姓的一致抵制,京畿百姓紛紛起義反抗,因為當時李自成的勢力還十分強大,多爾袞擔心激起變亂,被順軍乘虛而入,因此不得不收回了命令。但是現(xiàn)在,李自成已死,南京弘光朝廷也已經(jīng)滅亡,多爾袞認為天下歸屬不會再有什么變數(shù),該到從肉體到精神全面征服漢人的時候了。兵部尚書孫之獬揣摩到了多爾袞的心思,上書說:“陛下平定中國,萬事鼎新,而衣冠束發(fā)之制,獨存漢舊,此乃陛下從中國,非中國從陛下也?!倍酄栃柈敿粗刭p孫之獬,于閏六月二十六日下令:“向來剃發(fā)之制,不即令畫一,姑令自便者,欲俟天下大定始行此制耳。今中外一家,君猶父也,民猶子也;父子一體,豈可違異?若不畫一,終屬二心。自今布告之后,京城內外限旬日,直隸各省地方自部文到日亦限旬日,盡令剃發(fā)。遵依者為我國之民;遲疑者,同逆命之寇,必置重罪。若規(guī)避惜發(fā),巧辭爭辯,決不輕貸?!边@道剃發(fā)令在實際執(zhí)行時被簡化成了十個字:“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p> 大明的百姓并不愛大明,他們有很多一輩子連縣太爺都沒見過,朝廷對他們來說就是每年從他們身上剝削錢糧的存在。北京城中的皇帝是姓朱、姓李還是姓愛新覺羅,對他們來說區(qū)別也不大,哪朝哪代不是照樣納糧服役??墒乾F(xiàn)在,朝廷終于管到了他們頭上??裢源蟮亩酄栃?,用最迅速有效的方式激怒了所有良知尚存的中華子民,他們終于意識到,這不是什么改朝換代,而是要亡天下。
“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辯?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從剃發(fā)令下達的這一刻起,這場戰(zhàn)爭不再是大明、大順、大西、大清幾個王朝之間的權力游戲,而是一場決定中華文明存亡斷續(xù)的戰(zhàn)爭,從廟堂高官到販夫走卒,再沒有任何人能置身事外,或夏或虜,必須做出抉擇。每一個小人物的抉擇,最終匯成了歷史的洪流。
這股洪流,就從一個不起眼的小縣城中的兩位典史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