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之上,許定國奴顏婢膝,極盡諂媚之能事,連高杰的部下都覺得看不下去了,心想這個孫子未免也太不要臉了。高杰對許定國冷嘲熱諷,又要許定國調(diào)換防地,可是許定國沒敢露出一點不悅之色,一一應承。
高杰酒到杯干,心中十分暢快,去東廁放了一趟水,正要回去再喝,卻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人攔在了自己面前。
被人堵在廁所里,高杰當然不會高興,伸手一推,那人后退一步:“興平伯,你不能再喝了。”
高杰覺得這人的聲音似乎有些耳熟,猶豫了一下:“馬寶?”馬寶點了點頭:“正是末將?!?p> 高杰在孫傳庭麾下的時候與馬寶相識,知道他是寧夏人,和自己部下的李成棟是舊識。高杰說:“自從離了陜西,便沒有你的音訊了,你如今是在許定國手下做事?”馬寶說:“孫督師身故后,末將降了闖軍,山海關(guān)之戰(zhàn)后,與闖王失散,如今在擎天王宮文彩大帥麾下?!?p> 高杰說:“宮文彩一介草寇,能有什么名堂。”馬寶心想你現(xiàn)在做了爵爺,就忘了自己是什么出身了,宮文彩在沂蒙山召集義軍,與豪格、阿巴泰等清軍拼死周旋,比坐擁幾十萬大軍卻眼看著清軍屠戮北方百姓的大明朝廷不知強出多少倍。不過此時不是嘲諷高杰的時候,馬寶說:“興平伯,許定國已經(jīng)設下了圈套。他給你和你的部下喝的都是烈性藥酒,極易醉人,又準備了三百妓女,計劃將你的部下一一纏住,然后全部擊殺?!?p> 高杰的酒一下子醒了一大半,馬寶所說的雖然匪夷所思,但的確是有可能做到的。馬寶說:“爵爺不妨留心一下,稍一探查就能發(fā)現(xiàn),府內(nèi)到處都隱伏著甲士?!痹S定國宴請高杰的地方是有名的書畫家的袁樞的府邸,府內(nèi)亭臺樓閣眾多,高杰將茅廁后窗戳開一個口子,向外張望,果然在兩處地方發(fā)現(xiàn)有刀光閃動。
高杰的悍勇之性一下子被激發(fā)了出來,他向馬寶一拱手:“兄弟,多謝了。只是有一事不明,你既已做了闖軍,擎天王也是打闖字旗的隊伍,為何還要幫我?”馬寶說:“就為你還能來睢州,就為你和許定國這個狗賊為敵。只盼興平伯經(jīng)此一事,能少殺百姓,多殺清兵?!?p> 不過,馬寶的話似乎沒起到什么作用。
睢州城內(nèi)城外到處起火,高杰部下的兩萬兵馬輕易打破了城門,許定國的伏兵與高杰的衛(wèi)隊激戰(zhàn)起來,許定國力不能敵,在親兵的保護之下逃走,結(jié)果正撞上楊承祖的兵馬,被亂槍打死。許定國部下的單長庚、潘一鳳、劉方興等將都被高杰部下殺死,全軍被屠戮殆盡,高杰仍意猶未盡,在睢州周邊大殺大掠,睢州城內(nèi)尸積如山,周圍的鄉(xiāng)村甚至附近的縣城都被高杰部下的李成棟、李本深等人劫掠。東到寧陵,西到杞縣,北道考城、儀封,南到柘城、太康,高杰部借報復為名大施屠戮,手段之殘忍不亞于清軍。
張家玉憤憤地說:“高杰兇暴不亞于東虜,我們?yōu)楹芜€要救這種人。”蔡仕說:“就算高杰死了,他的部下還是一樣會屠掠百姓,我們無論如何也阻止不了。但是高杰活著,卻能阻止他這支兵馬降虜。南都轄下軍馬之中,忠心為國者僅黃得功、劉肇基寥寥數(shù)人而已,若再折高杰,只怕弘光朝廷撐不了多久了?!睆埣矣駬u了搖頭:“就算多了這樣一支匪軍,也不見得就能撐多久,高杰怯戰(zhàn)逃跑不是一次兩次了。不過先生說的也對,這支兵馬無論是做明軍還是做清軍,都一樣燒殺搶掠,還是讓他們繼續(xù)做明軍吧?!?p> 蔡仕被巴哈納下令押送京城,然而押解隊伍在半路上卻遭遇了一個人——莊鼐。莊鼐,字調(diào)之,莒州人,他出身于世家大族,文武兼習,在崇禎年間曾經(jīng)做過明軍的武官,官居洛口守備,后來看不慣官軍的各種蠅營狗茍,辭官歸鄉(xiāng)。清軍入關(guān)之后,綠營柯永盛部進軍魯南,莊鼐便和堂兄莊整、堂弟莊復一起召集義兵抵抗清軍,結(jié)果被柯永盛擊敗,莊鼐跳崖逃生,才躲過一劫,他的獨子卻被清軍俘虜,不屈遇害。從此之后,莊鼐便決心和清軍干到底了。他武藝精熟,箭法超群,決定單騎前往京師,伺機刺殺清朝的高官大員,結(jié)果半路撞見了蔡仕的囚車。莊鼐也不知道囚車里是誰,但既然要特意押解進京,那么很可能是抗清義士,不論是明軍還是闖軍,都不能見死不救。于是趁夜殺了幾名押運的兵丁,把蔡仕救了出來。
兩人互道身份,蔡仕從莊鼐之處聽說了宮文彩的消息,便勸說莊鼐,他孤身進京,就算刺殺了多爾袞,也于大事無補,豪格、濟爾哈朗、阿濟格、多鐸這些人照樣會指揮清軍南略,不如一同南下山東,聯(lián)絡宮文彩重整義軍。莊鼐雖然是武人,但畢竟是書香門第出身,對于和宮文彩這樣的“巨寇”合作還是心存顧慮的,但是見蔡仕溫文爾雅,談吐不凡,又死心塌地和清朝作對,覺得之前聽說的闖軍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強人的說法也不大可信,便決定先見見宮文彩再說。
兩人費了好大力氣,總算在沂蒙山深處找到了宮文彩的山寨,莊鼐覺得這個山大王雖然粗鄙不文,但是為人仗義,質(zhì)樸誠實,也不戕害百姓,自己在山寨里存身,幫他操練兵馬,總好過一個人在外面碰運氣。在這里,他們還遇到了兩個人,一個是張家玉,青州之變時,他在城門的戰(zhàn)斗中負了傷,失血過多,暈厥過去,楊玉林給他換上平民服色,藏在了老百姓家里。李率泰在清軍將領之中還算是稍微有一點人性的,破城之后沒有進行大規(guī)模的屠洗,只是奸淫擄掠了一番。張家玉逃過一劫,傷愈之后也前往沂蒙山找宮文彩。另一個則是馬寶,他在山海關(guān)大戰(zhàn)之后與順軍的主力部隊失散了,因為各地都是士紳的叛亂,很多叛軍人多勢眾,馬寶部下只有幾百人,只能到處躲藏,一路跑到了山東來,聽說沂蒙山中有大股順軍,就也來投奔了。
宮文彩、張家玉、馬寶、蔡仕、莊鼐五個人湊在一起,成了一個奇怪的組合。一個是賣餅小販出身,正宗殺人放火的流賊;一個是嶺南的風流名士,大明朝的新科進士;一個是投降大順的明軍軍官;一個是被大順招攬的窮困書生;最后一個既是明軍軍官,又是魯南士紳中的知名人物。這五個人出身各異,經(jīng)歷各異,立場各異,目的各異,但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不當亡國奴。莊鼐運用他在本地的關(guān)系,給義軍搞了很多物資,在魯南本地的士紳豪強之中,義軍都打著莊鼐的旗號活動,明面上不使用大順軍的旗號,只作保衛(wèi)家鄉(xiāng)的民間團練。宮文彩的部下本來就是以山東人為主,也不會露出破綻。馬寶是西北邊軍出身,刀劍叢中掙出的功名,又帶來了不少秦軍老兵,莊鼐既飽讀兵書,也是正規(guī)軍的軍官,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由他們負責訓練,比宮文彩純這樣靠自學成才的人更有條理。張家玉和蔡仕則負責制定規(guī)章、整頓紀律,幾個月下來,義軍的面貌大為改觀,相信再堅持一段時間,多幾次戰(zhàn)場歷練,這支軍隊的水平很快就能達到接近順軍主力的水平。
這一次聽說明軍北上,宮文彩和莊鼐留守山寨,馬寶、張家玉、蔡仕三人帶了三百人來睢州探聽一下情況,沒想到意外救了高杰一命。果然不出張家玉所料,沒過多久,李自成兵敗潼關(guān)的消息傳來,高杰急忙放棄已經(jīng)殘破的睢州,又跑回了徐州。但歷史的大勢,就在這一點點不起眼的小改變中逐漸開始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