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男人至死是少年
“……今天是我們塾學(xué)授課的最后一天,也是老夫最后一次給你們講課,今天我們不學(xué)經(jīng)史,不論詩賦,就隨便聊聊天吧?!?p> “從你們?nèi)雽W(xué)的第一天開始,老夫就問過你們一個問題:讀書,是為了什么?現(xiàn)在你們都有了自己的答案了嗎?”
“來,殷郊,你是太子,你先來說說?!?p>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
眉清目秀的少年郎聲答到。
老人唔了一聲,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黃天祿,你說說?!?p> “為知,為己,為人。”
老人依然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接著繼續(xù)問下一個少年。
“李金吒,你呢,你覺得讀書是為了什么?”
劍眉星目的少年低頭想了一下,然后堅定地說了兩個字。
“明理?!?p> 老人還是笑了笑。
“你們都說得很好?!?p> “大家都知道,我們塾學(xué)閉館,是因為老夫告老還鄉(xiāng),要離開朝歌了??赡銈冎览戏驗槭裁匆胬线€鄉(xiāng)嗎?”
少年們沉默了。
“……因為如今天子沉溺美色,朝中如今奸臣當(dāng)?shù)溃笏疗群χ伊肌岳蠋熌悴挪坏貌晦o官回鄉(xiāng)。”
良久之后,一名少年怯生生地答道,說話的同時,他還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太子殷郊的臉色。
“可是,既然我們讀書人是為了為生命請命,為萬世開太平,我們學(xué)了那么多道理,按照書上的道理,遇見這種情況,不是應(yīng)該當(dāng)庭力諫天子,和那些奸佞之臣奮力抗?fàn)巻?,怎么可以選擇告老還鄉(xiāng)呢?”
老人笑瞇瞇地反問了一句。
那少年登時張口結(jié)舌,喃喃說不出話來。
老人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因為我怕了??!”
他看著身前的少年們說道:
“你們的老師讀了很多書,懂得很多道理,年紀(jì)一大把都快要進(jìn)棺材了,可事到臨頭卻還是怕死,怕自己死,更怕家人兒孫被我牽連而死,所以我逃了,你們的老師,其實只是一個懦夫!”
老人朝著少年們彎下腰,深深鞠了一躬,再起身時,已是老淚縱橫。
他在向自己的學(xué)生們道歉,此時老人的心中充滿愧疚,這些少年是他教過地最好的一批學(xué)生,他過往幾年也為之付出了巨大的心血,可現(xiàn)在一切都付之東流了。
他教了他們很多道理,可最后自己卻沒能堅守這些道理,那又怎么能讓少年們相信這些道理呢?
“你們以后的路怎么走,先生已經(jīng)沒資格說教,我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沒資格讓別人去踐行,但希望你們以后依然要讀書,也希望你們明白,書上的道理沒有錯,錯的是你們先生。”
老人的視線,在那些少年們一張張年青的,生機(jī)勃勃的臉上劃過。
殷郊,殷洪,黃天祿,黃天爵,李金吒,李木吒……
每張年青的臉龐,都會有他們的明天,只希望有朝一日,在他們走過無數(shù)的荊棘險阻之后,依然是最初的少年。
然后他抬起手,朝所有人揮了揮。
“散學(xué)?!?p> 此時沒有人知道,站在商家私塾前的這些少年,在未來的天地間,將會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曾經(jīng)的同窗,為了各自的道理,最終在戰(zhàn)場上生死相見。
……
李靖站在二龍橋頭,聽那位老人上完了最后一課,一時間無比惘然。
他也曾經(jīng)是少年,也曾經(jīng)堅信堅守過書上的那些道理,可最終同樣選擇了放棄,就在前幾天。
少年們已經(jīng)散開,各自朝各自家的方向走去,這些少年的家基本上都在清水坊內(nèi),其中只有四個例外。
兩位皇子自然住在皇宮,另外兩人則住在桃花大街旁的一條陋巷中。
李靖朝那一高一矮兩道身影迎了過去。
“爹爹,您怎么來了,你是來接我們的嗎?”
眼尖的木吒首先看到了李靖,興奮地跑了過來。
而金吒卻是呆了呆,接著偷偷朝四周張望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怕被其他同學(xué)看見。
李靖笑著摸了摸撲到身前的木吒的腦袋,接著望向大兒子,看得出來,金吒現(xiàn)在的心情有些低落,應(yīng)該和剛才那老人說的話有關(guān)。
“怎么了?”
“沒事。”
金吒下意識地答了一句。
李靖正想說什么,這個時候卻發(fā)現(xiàn)那位老人悠悠朝他們父子三人走了過來。
“李靖李將軍?!?p> “商先生。”
李靖連忙恭敬地對老人行了一禮,他沒有稱呼對方為商相,而是叫了一聲先生,不是因為對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辭官了,而是因為商容是他媳婦的先生,也是他兒子的先生。
“李將軍,真是好久不見了?!?p> 商容上下打量了一下李靖,有些感慨地說道。
其實說起來,商容認(rèn)識李靖要比他的女弟子殷素知更早,當(dāng)年那句“玉樹神秀,冠一城之風(fēng)華”的評語,就是出自商容之口,而也正是因為他的這句話,才有了殷素知好奇之下偷偷去見了李靖,一見之下便定終生。
“有十五六年了吧,當(dāng)年你和素知成婚時,老夫還等了很久你們的請柬呢,那料卻一直沒有等到?!?p> “李靖慚愧。”
李靖再次一臉羞慚地躬身行禮。
商容呵呵笑了一下,如果換了其他人,當(dāng)年被自己夸贊了一句,早就千方百計拜上門來想和自己扯上關(guān)系了吧,不過如果這個李靖是那樣的人,自己當(dāng)年也不會給出那句評語。
然后老人的目光落在金吒和木吒的身上。
“李將軍,你和素知養(yǎng)了兩個好兒子啊,金吒純粹,性剛,但有所執(zhí),百折不撓;木吒空靈,慧性天生,看似無可無不可,實則萬物不染其心?!?p> “老夫一介凡人,不懂你們練氣士的修行之道,但金木二子,就算只做學(xué)問,以后也必然是有大成就的人?!?p> 這算是金吒木吒二人在塾學(xué)散館之后的評語了。
李靖摸了摸鼻子,自己兩個兒子有這么優(yōu)秀么?平常在家看不出來??!不就是兩個熊孩子嗎?
不過再怎么說,看著自己兒子被老師夸獎,他這個當(dāng)?shù)男牡走€是非常滿足的。
李靖決定了,等會回家路上,再給倆兒子買幾斤肉回去。
而這個時候,他聽到商容又說了一句話。
“李將軍,如果你信任老夫,若是在這朝歌呆得不順心,不妨去西岐看看?!?p> 商容著看著當(dāng)年那個他給予過極高評價,曾經(jīng)的青衫少年,如今已經(jīng)是為人夫為人父的中年了,容顏雖然一如當(dāng)年那般英俊,但眼中的落拓滄桑是瞞不了人的。
對于李靖這些年的處境,他商容其實一清二楚,連原因也清楚,因為聞太師是他的好朋友。
只是那些修道人之間糾葛,他插不了手,所以只能無奈看著這個曾經(jīng)無比看好的少年在朝歌一日日蹉跎成了中年。
而到了今日,他已經(jīng)無官一身輕,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倒是可以給這棵玉樹指點(diǎn)一條他認(rèn)為的明路了。
可惜,也正因為辭官之后,他再沒理會過朝中之事,并不知道就在今天,李靖已經(jīng)收到了兵部召令,獲得了競爭陳塘關(guān)總兵的資格,而推薦人卻是那個曾經(jīng)最讓他得意也最讓他痛心的門生。
“謝過商先生指點(diǎn)?!?p> 雖然已經(jīng)決定走上另一條路,但李靖還是誠心向老人道了聲謝,這是他第三次朝商容行禮。
商容微笑著跟父子三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悠然轉(zhuǎn)身負(fù)手朝塾學(xué)走去,他想再好好看看那些已經(jīng)有些老舊的學(xué)舍課桌,這是朝歌城中唯一會讓他留戀的地方了。
而明天,就要回家嘍!
等回到老家,種上一片野菊,釀上幾缸村酒,到時候天天賞花喝酒,含飴弄孫,日子不要太美呢……
這是他向往了很多年的生活,如今馬上就要真的實現(xiàn)了。
抑制不住的喜悅從心底涌起,老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
兩個月后,這老人回到了朝歌,一頭撞死在九間殿前!
他以為他能忍住,他以為他自己怕了。
可最后他還是沒忍住,也沒有怕!
他讀了那么多年的書,學(xué)了那么多道理,看到那樣的事情,又怎么真能忍住!又怎么可能真是懦夫!
皓然白首,少年如初。
男人至死是少年!
……
看著漸行漸遠(yuǎn)的老人,突然莫名哈哈大笑起來,李金吒有些迷惑,然后他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個問題。
“爹爹,你說商先生他真的像他自己說的那般,做了錯事嗎?”
李靖想了想,接著拍了拍大兒子的肩膀,很嚴(yán)肅地說道:
“我不知道商先生的選擇對不對,但如果你爹我站在他的位置上,會和他做同樣的選擇,就算道理大如天,但在爹爹的心中,你們兩個還有你們娘親,比天大!”
李金吒身子微微一晃,少年自懂事之后,第一次用完全不同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的父親。
“好了,我們回家吧!等會路上我們再買幾個大豬蹄,你們還有娘親一人一個?!?p> “爹,我想吃雞腿?!?p> “行,那再買一只雞,兩只雞腿你哥一根你一根,你們娘親呢是最愛啃雞翅膀的?!?p> 李靖笑著揉了揉雀躍不已的木吒的腦袋。
“那爹你呢,愛吃什么?!?p> “雞頭呀,雞頭最好下酒了?!?p> 然而就在父子三人開心地談笑著,憧憬著等會豐盛的晚餐走上二龍橋時,身后卻傳來一聲頗帶怒意的叫喚。
“李靖,站??!”
李靖愕然回首望去,只見一名英偉雍容的中年男人,身邊同樣跟著兩個少年,大步朝他們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