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路
鄭倫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李靖的眼中露出欣賞之色。
當(dāng)初師尊用同樣的問題點撥他的時候,他足足想了幾個時辰才醒悟過來,而師弟李靖只用了十幾息的時間,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的關(guān)鍵。
自己這個師弟,在某些方面,確實是非常厲害的人,以前無非是他所處的位置,限制了他的眼光。
而這個時候,被鄭倫或者說是遠(yuǎn)在昆侖的度厄真人間接點醒后,李靖已經(jīng)想明白了許多事情。
朝中那些知名的修行者的名字在他腦中一一劃過,他愕然發(fā)現(xiàn),除了像武成王黃飛虎這樣的皇親國戚,上至聞仲聞太師,下至各關(guān)的總兵鎮(zhèn)守,無一例外地,或多或少地都和截教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竟沒有一個人,是屬于昆侖一脈的。
闡截二教,雖然根出同源,但門下弟子之間,多有明爭暗斗,特別是這些年來更是有愈演愈烈之勢,這在山上世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沒想到如今竟然連凡俗世界都被卷入了進(jìn)來。
而大殷皇朝,當(dāng)初是由闡截二教共同扶持建立的,卻不知在什么時候起,變成了截教修士一家獨大的局面。
“可是我們……其實并非真正的玉虛宮門下。”
李靖喃喃說道,聲音有些苦澀。
確實,他們師尊的洞府雖然在西昆侖,但只是一介散修,并非玉虛宮元始天尊座下門徒,他們的道統(tǒng)也非闡教一脈。
“不錯,其實我們不是,可是誰在乎?誰叫師尊的道場就在昆侖山呢!”
鄭倫冷笑一聲說道:
“師弟你今天特意去拜見了聞仲,可你有沒有想過,你在仕途上蹉跎了這么多年,和那個聞仲聞太師是不是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就算你再清高,但總歸是大道士,難道真的就沒有一個人愿意提拔賞識于你么?或者更大的可能是,早有人發(fā)過話要壓制你!”
“要知道朝堂上截教門徒一家獨大的局面,可是從聞仲成為太師后才開始的,以前各地的關(guān)隘鎮(zhèn)守大將中,倒是還有幾名闡教弟子,只是自從先皇駕崩,聞仲以托孤大臣的身份總攬軍政事務(wù)之后,這些闡教門人就一個個被調(diào)離或去職了。”
李靖沉默地聽著。
在今天以前,大殷皇朝的朝堂上,他只佩服一個人,那就是聞仲聞太師,這是一個無論為人品性還是兵法韜略,都讓李靖能衷心生出敬意的人,所以在他決定終于向世俗低頭的時候,選擇了聞仲,也只是聞仲。
只是現(xiàn)在師兄鄭倫說的這些話,卻讓他的看法產(chǎn)生了動搖,或許在情感上他還有些難以接受,但在理智上,他知道鄭倫說得應(yīng)該是對的。
那位在很多人也包括他的眼中,公正無私的聞太師,可能也并不是一個那么完美的人,至少在用人這件事情上,其心難測。
否則為何連見自己一面都不肯見?
只是,連聞太師都不愿意用自己,那么滿朝文武,自己還能去寄望于誰?
李靖終于徹底地失望了。
如果說剛才從太師府前轉(zhuǎn)身離開時,李靖的心情是失望,沮喪,還略帶一絲絲憤怒不甘,那么現(xiàn)在他就是真正的心如死灰了,只是他的心境倒是漸漸平靜了下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望著窗外的萬家燈火,想著陋巷家中的妻兒,人屆中年,有些事情也就漸漸看開了,再沒有少年時那必須要成就一番事業(yè)的執(zhí)念,唯一感到愧疚的,就是家中的妻兒了。
自己當(dāng)初對媳婦許下的諾言,讓她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回歸殷氏皇族看來是做不到了,也有些對不起兩個兒子,自己這個沒用的老爸,給不了他們更好的未來。
“過段日子,我會買掉朝歌的宅子,然后帶上妻兒找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寄情山水之間,以度余生?!?p> 李靖苦笑著搖了搖頭道。
鄭倫繼續(xù)給他倒了一杯酒,嘴角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道:
“上次我回山的時候,還跟師傅提過一件事情……”
虬髯漢子突然頓了頓,眼中似乎有羞慚之色一閃而逝,只是很快就轉(zhuǎn)為坦然。
“……我懇求師傅,如果有哪一天,萬不得已的時候……可以允許我投入其他人的門下,比如截教!”
李靖霍地一下站了起來,無比震驚地看著鄭倫。
“師弟,你也不用這么看著我,這件事情,師尊其實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他老人家說了,雖然教了你們兩個徒弟,但除了幾門道法,你們下山的時候,卻連一件像樣的法寶都給不了,所以如果你們以后遇到什么機(jī)緣,盡可自行把握,我與你們師徒一場,只當(dāng)是仙途上攜手同行一程,至于以后如何,各安天命吧!”
“李師弟,師尊當(dāng)時說的是你們,而不僅僅是你,所以我知道,他老人家是想讓我將這番話轉(zhuǎn)告給你的?!?p> 李靖怔怔立在原地。
“可我們是昆侖弟子,投身截教……”
半晌之后,李靖終于回過神來,囁囁喏喏地說道。
“昆侖弟子?在其他人眼中我們是昆侖弟子,可那些真正的玉虛門下,何曾把我們當(dāng)他們中的一員,在朝堂上被排擠,在昆侖卻又無人認(rèn)同,師弟啊……我們就是一些孤魂野鬼,自己不給自己找條路,那就真的沒路了?!?p> 鄭倫冷笑一聲說道:
“冀州城下,我三千破十萬,生擒崇黑虎,以這戰(zhàn)績實力,就算讓我鄭倫執(zhí)掌一州之地絕不為過,可最后呢,到現(xiàn)在依然只能當(dāng)個小小的督糧官?!?p> “所以這一次我來朝歌,就是給自己找一條路!”
“而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到了這條路!”
鄭倫望著李靖一字一頓地說道。
“李師弟,如果你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此后要歸隱林泉,那么就當(dāng)我的話沒說,但如果還有那么一點不甘心,那么我們師兄弟兩人,不妨攜手在這條路上闖一闖。”
李靖看著自己的師兄,他和鄭倫的接觸不多,總共加起來見過三次面,大部分關(guān)于鄭倫的事情,都是從師尊口中聽聞的。
在李靖的印象中,師兄鄭倫似乎是一個大大咧咧,非常爽朗,很古道熱腸的人,此時多年后重逢,那張粗豪丑陋的面龐依舊,但是須發(fā)掩蓋下的那雙眼睛中,閃爍著犀利而精明的光芒。
……或許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只是自己以前不了解,又或者是后來慢慢變成了現(xiàn)在這樣的吧……
自己不也被山下的紅塵俗世改變了許多嗎,如果是以前,自己聽到鄭倫的這些話,恐怕立馬扭頭就走,而現(xiàn)在……心里雖然想走,雙腿卻很不爭氣地停在這里一動不動。
因為他還想聽一聽鄭倫的那條路到底是什么路。
只是想起西昆侖的那個老頭,李靖始終覺得自己做不出對不住他的事情。
“如果是要我背師另投,恐怕小弟難以和師兄你同行?!?p> 猶豫掙扎了許久,李靖有些艱難地開口說道,他給自己劃出了一條底線,只是他內(nèi)心深處也很清楚,這只是讓自己的良心稍微好過一些罷了。
他不知道這條線還能堅守多久。
鄭倫靜靜看著李靖,眼中有莫名之色一閃而逝,然后口中驀然爆發(fā)出一陣大笑。
“其實我也做不到,我們的師傅,那個窩囊的老好人吶,在昆侖山上被玉虛宮門下的那些金仙們欺負(fù)了一輩子,如果到了最后僅有的兩個徒弟都要背他另投,老頭子嘴上不會說啥,心里肯定是要難過的,真的是不忍心哪,所以我找的那條路,跟截教無關(guān)。”
跟截教無關(guān)?
如今滿朝上下皆是截教門徒,除了加入截教之外,還有什么路能走?
鄭倫似乎知道李靖在想什么,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來到窗邊和李靖并肩而立,望著窗外夜色籠罩下的朝歌燈火最輝煌的地方,那里是大殷皇宮。
“如果是在幾年前,太師聞仲總攬朝政,他想壓制非碧游宮一脈的修行者,讓他們截教門下充塞朝堂,那我們這些人自然毫無出路可言,不過今時今日,大殷朝堂上,可就不再只他聞仲一個人說了算的了……”
李靖聽到鄭倫的這句話,眉頭卻突然皺了一下。
“明天……師弟你愿意的話,就隨我去見一個人吧!”
“見誰?”
“中諫大夫,費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