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背詩?
瑟瑟琴聲在殿內(nèi)回蕩,雖比不上宮樂動聽悅耳,但作為伴舞之曲卻也綽綽有余。
方才挺身為自己解圍的采薇已換了一身行裝,在主座與其余三座前空出來的位置,揮動著長長的舞袖,一展舞姿。
舞曲悠悠,采薇便蓮步輕移,緩緩如鳳起羽翼,揚起長袖。舞曲凜凜,采薇便玉手重曳,匆匆似龍騰云霄,墜下身姿。
坐在主座上的徐朗前生今世都不懂舞蹈,觀賞采薇舞技的目光也是恍惚游離,只知道順著旁人喝彩聲,一并夸贊幾句,而后便又是沉默不語,甚至瞧上去還有些木訥。
他在想東西。
放下懸在空中許久的空蕩羽觴,徐朗的注意力重新集中了起來,并將目光落在了正對面的袁仁身上。
極巧的是,袁仁也正看著徐朗,準確的說是自始至終都在看著徐朗,兩道目光在此時突然一交匯,便像兩道閃電一般在虛空中劈到了一起,并似是轟出了一道震蕩,令徐朗微瞇起了眼眸,讓袁仁垂下了目光。
“好!”
“精彩!”
伴隨著這最后一陣喝彩聲響起,采薇的這一段舞蹈結束了。
揚起長長的舞袖,掩面低頭向徐朗行了一肅拜禮的采薇,又微微抬起頭來,往她最想得到稱贊之人那里投來了熾熱的目光,“此舞采薇許久未練,生疏了,還望府君不要怪罪。”
“哈哈哈,這是什么話,俺就覺得你跳的很好!”黑臉微醺的張飛又飲了一口酒,笑著說道,“是吧二哥?!?p> 關羽捋了捋長度還只是半遮脖頸的胡須,輕輕嗯了一聲。相比已經(jīng)完全放開的張飛而言,關羽還是有些拘謹端莊了,不過對比一開始確實好了許多,也不知是不是酒精開始起了作用。
見眾人皆在夸贊,徐朗也不好悶著不說兩句,沉吟了片刻后便準備開口,可袁仁卻在此時起身來到了采薇身側。
“好是好,就是沒洛陽那以舞相屬的滋味?!?p> 以舞相屬,即漢代一種交誼舞,宴會中較為常見,作為歌舞之風極盛的漢代,這個算是禮儀規(guī)矩最為嚴格的舞,無論是姿態(tài)還是儀容都有講究,算是漢代士大夫及宴會里常見的娛樂項目。
“你這廝!”
“好了,大家都有喜好,袁君不過說說自己看法而已?!币娗閯莶粚Γ炖拭Τ雎暤?。
略顯隨意地向主座上徐朗拱了拱手,袁仁輕笑了一下,又道:“適才聽到府君喚你采薇是吧,是府君親自給你取的名么?”
瞥了一眼這位方才想讓自己主子難堪的袁仁,采薇沒有著急回答,而是先看了一眼徐朗的臉色,結果徐朗也正看向了她,還給了她個允諾眼神,得了徐朗準信的她這才放心下來,回道:“是,采薇是奴婢之名,不過不是府君取的,而是......”
話說到這,采薇猶豫了一下。
袁仁仗著徐朗自己所說的今晚酒宴不設什么規(guī)矩,說出口的那些話明顯就是想讓徐朗難堪,這些明眼人一看便知。
殿內(nèi)絕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適才徐朗和袁仁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尤其是距離更遠一些的人,然后殿內(nèi)就臨時安排上了一段歌舞,可就在徐朗身側跟著的采薇卻不一樣。
她抿了抿嘴唇,重新組織了一下語言,可重新開口時的語氣,比起剛才卻是怯生生了許多:“奴婢是府君從歹人手下解救出來的,因為剛來且府君日常事務繁忙,所以奴婢的名字暫時還是用先前那歹人所取的。”
“你所說的歹人可是公孫丹或是那劉同?”
采薇抬了下眸子,蹙眉望了一眼徐朗,點了點頭。
“采薇,嗯,采薇.......”
也不知這袁仁是否是在故作姿態(tài),一邊似在品味、咀嚼采薇的名字,一邊在采薇身邊踱起了步子,良久這才緩聲道:“你賣身之前,家中是否有親族戍邊?”
旁人聽這話或許有些莫名其妙,可采薇卻如同身上糟了一道驚雷,嗔目間,表情也失了神,“你,你,你怎知我有親族戍邊?”
“那你家中這位可是已戰(zhàn)死沙場,或是戍邊之后便沒了音信久久未曾歸家,亦或是在返鄉(xiāng)路上出了什么變故?”
“你怎知得如此清楚?我們,我們見過?”
這一回不僅采薇驚訝無比,就連酒宴之上的其他原本冷眼旁觀之人也都接二連三地好奇了起來,有些的則是捂起嘴竊竊私語,猜測這袁仁到底是怎么知曉這些的。
“俺覺得這廝就是瞎猜的!”舉起銅卮仰面灌了一口酒,今夜喝得爽利的張飛蹭了蹭一旁還搭理自己一下的劉備、管亥,嘟囔道,“要不就是你們之前見過!”
得意的神色陡然浮現(xiàn)在袁仁的臉龐,停住了腳下的步伐,袁仁扼腕徐徐解釋道:“采薇乃詩篇名,出自詩里小雅,主要講的就是戍卒返鄉(xiāng)的,再加上據(jù)我所知,劉同和那公孫丹都是讀過些經(jīng)書的,能專挑此詩篇為名,必然有蹊蹺?!?p> “噢,原來如此!”
“看來還是讀過書的厲害呀,從名字就能猜出這些!”
聽完袁仁的解釋,那些原先茫然不解的人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乃鴻都門學之人,詩中風雅頌早已了然入心,猜出些端倪并不奇怪。”袁仁輕笑了一下,不為人察覺間瞥了一眼主座的徐朗,并顧盼了一下四周之人,又道,“不過話說回來,這酒宴既有了歌舞,怎能少了詩賦呢?”
“不知在座諸位有多少人聽過這首采薇呀?”
點到此處,袁仁不再說下去,而是偷偷脧了幾眼附近人的神色,尤其是方才恍然大悟的那幾人。
在座的諸如甄逸和沮授等熟讀經(jīng)書之人,詩中名篇無一不知曉,可他們對如同跳梁小丑般的袁仁,都是不愿搭理,自然默不作聲,而其他部分人像是太史慈、關羽這樣略懂一些的,也大都和前者一個態(tài)度,對這袁仁不予理睬。
這樣一來,人群中剩下來的就都是諸如張飛、管亥等這樣完全一竅不通的了,而他們又會有多少人聽過這首采薇呢?
見眾人要不完全不理睬自己,理睬自己的又紛紛搖頭,袁仁想吃了顆定心丸般,向主座的徐朗請示道:“府君,諺云:‘遺子黃金滿籯,不如一經(jīng)’,當今天子設鴻都門學就是為了更好教化百姓,既然在座這么多人都沒聽過這首采薇,不如我代府君吟誦與大家聽,也算為大家解乏解悶。”
“你會有這么好心?又是在打什么壞主意吧!”徐朗心里如此想到,可嘴上卻答應得十分爽快:“準了?!?p> “諾!”
袁仁見徐朗答應的如此爽快,得了徐朗允諾之后的他登時喜上眉梢。不僅僅是因為他又得了一個展示自己的機會而喜悅,還因為徐朗落入了他設好又一圈套的而竊喜。
袁仁望主座上的徐朗拱手微微一笑,心中卻是惡狠狠道:“一介粗直武夫,待會等著丟臉吧!”
只見袁仁略微斂容后旋即轉(zhuǎn)身,輕咳了一下嗓子,隨即抑揚頓挫的吟詠了起來:“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啟居,玁狁之故......”
袁仁一開口,適才默不作聲的人無一不在心中暗嘆道:“這廝,還有點本事?!?p> 不得不說,鴻都門學作為專研辭賦、小說、尺牘、字畫的官方學院,對學子在這些方面的造詣提升效果還是有的,而袁仁不愧為鴻都門學的學子。
從他吟詠時的表現(xiàn)來看,他在學習吟誦吟詠的這方面上,至少還是下過不少功夫的,尤其是他吟詠時才用到的嗓音,帶著古樸氣息極具特色,不消一會兒,原本酒氣熏天的大殿在他的吟詠聲中瞬間悄然彌漫起了詩書氣息。
隨著袁仁抑揚頓挫的吟詠開始,在他那優(yōu)雅古樸的嗓音,與先秦時期流傳下來的獨特吟詠方式搭配下,就連張飛都安靜了下來。
聲起聲落,眾人仿佛回到了數(shù)百年前的西周,看到了那位渴望返鄉(xiāng)的戍卒,感受到了他那顆思歸炙熱的心。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念到此處,袁仁倏爾停頓了下來,而沉浸于袁仁吟詠的眾人也是將四散的心神抽離了回來,往袁仁所在地方看去。
“怎么了?怎么還停住了?”
巧的是,此時停下來的袁仁也正望著徐朗,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怎么停下來了?”主座上的徐朗親自問道。
躊躇了許久,袁仁這才吞吞吐吐道:“府君,接下來就是最后一部分了,我在想教化乃府君分內(nèi)之事......要不這最后一部分要不府君來?”
徐朗聞言,警惕心反而散了大半,心道:“原來你小子給我埋得坑在這呢!”
“不會?!?p> 沒有任何的遲疑,徐朗當即答道,而在同一時間,殿內(nèi)有部分人竟是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
“哼,就料定你不會!”袁仁心中這么暗自嘲諷著,嘴上卻是另一番說辭,只見他面顯惋惜,卻處處帶著一絲嘲諷意味的說道:“無妨,府君出身軍旅,懂刀槍棍棒,不曉辭賦經(jīng)書,難以足教化之事,此番也能理解?!?p> “好在家鄉(xiāng)重教化,小兒尚在黃口之時,便熟讀詩中風雅頌,無妨!”
這話聽起來雖然就是在陳述事實,可實際卻強詞奪理,暗地里還處處在貶損徐朗。
他做這么多,等的就是惡心徐朗這一下子!
雖然這一下發(fā)揮不了什么大作用,可他這可是計中計,接下來等著徐朗的坑可還多,而這計中計說白了就是認準了徐朗軍旅出身,不通文墨,逮著這一點狠狠地扇徐朗耳光,將方才丟的臉面和場子統(tǒng)統(tǒng)找回來。
“那就由我來代府君繼續(xù)吟詠下去吧!”
正當袁仁剛清完嗓子,準備繼續(xù)吟詠下去時,主座上的徐朗又發(fā)話了。
“袁君別急。”
聽到這話的袁仁登時一激靈,差點沒給口中的吐沫嗆著。
“雖說我確實忘了這最后一部分,但我倒是在能在這一小會作一首詩,不知若是我吟詠出來,是不是也能達到這教化的效果呢?”
作詩?
還是現(xiàn)場作的?
這一回殿內(nèi)的騷動聲更大了,尤其是徐朗最早的部眾,跟了徐朗這么久時間,他們可從未聽說過徐朗還會作詩。
“噢,噢,想不到府君還會作詩?”袁仁語氣既有些驚奇,也有些狐疑,當然更多的依舊抹不去的不屑。
“對,正好你也是孟皇先生弟子,可否幫我寫下來,我等會也好讓人譽抄。”
“嗯.....也好?!痹蔬t疑了一下,現(xiàn)在反倒是他不好拒絕了。
“那就去給袁君拿紙筆吧。”
聲落,婢女旋即去尋紙筆,除此之外,士卒還在正中央的多擺了一個桌案,而婢女拿來的紙筆也是平鋪在了上面。
帶著心中陡然激增的不安,咽了一口吐沫的袁仁看了一眼主座上閉上雙眼似是養(yǎng)神的徐朗,提醒道:“府君,可以開始了。”
此時殿內(nèi)所有的人目光都集中在了主座的徐朗身上,有些人眼中滿似期待,有些人眼神中則夾雜著懷疑,而不巧的是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后者。
可是在這么多人的眼光注視下,徐朗卻依舊緊閉著雙眼,像沒聽到這聲呼喚似的。
“府君?”
“府君?睡著了嗎?”
見徐朗久久未出聲,袁仁又提醒了幾聲,可語調(diào)卻是一聲比一聲輕松,聲響一聲比一聲嘹亮,語氣一次比一急切。
“嘿嘿嘿,我就知道肯定是裝的!”
就在袁仁在心中竊喜不已的時候,徐朗忽然張開了雙眼,將面前的羽觴里的酒一飲而盡,隨后放下羽觴,站起身來,朗聲道:
“周時明月秦時光!”
“萬里長征人未還!”
此兩句一出,像是被徐朗的吟詩的氣勢所震懾到了,袁仁握筆的手猛地顫抖了一下,險些就要墜落在地。
可袁仁終究是從洛陽來的,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深吸一口氣,就鎮(zhèn)靜了許些,并在穩(wěn)住心神后,旋即提筆將這兩句開頭寫在了空白的紙張上,而徐朗似乎也是在等袁仁寫完,久久沒有繼續(xù)念下去。
“他就是蒙的,這么久都沒繼續(xù)念下去,他就是蒙的,不要慌,不要慌!”
等到袁仁低頭一邊心理暗示自己,一邊將這兩句詩的最后一字寫完時,徐朗鏗鏘有力的聲音,又再度在殿內(nèi)響起:
“但使龍城飛將在!”
“不教胡馬渡陰山!”
啪嗒!
此兩句一出,袁仁的手應聲墜落在了地上,握筆的手顫抖著久久不能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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