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是季長風和他說的。季長風說的話，師儀是百分之百要辦到的?？梢馔獾氖牵饬肆K錢的片區(qū)費，陳漢中覺得這份人情太大了，小玉學習也不是很好，想著去了也跟不上，白去不如不去。
季長風說了好幾次，陳漢中也一直沒把小玉送去，季長風就把那意思和師儀說，就算了。
師儀不干，師儀說，你這一輩子就托我做過兩件事，第一件事我沒做好，你必須再給我一個機會，不能算。
師儀說第一件事，是季長風曾經(jīng)把小林交給了他，結果小林居然連普通高中都沒有考上。
這事，如果不是季長風點破，師儀會一輩子都想不通。
季雨林上初中和師昆一個班。學校離家遠，中午就在師儀家里吃中飯。師昆理科好，小林文科好，平均分算下來，兩個人差不多，在班上，要么是師昆拿第一，要么就是小林拿第一。
但師儀偏心，說是到考高中的時候，師昆考不過小林。理由是小林三門文科都能考高分，理科突擊一下，考高分也不難。而師昆要在三門文科考出高分來是做不到的，語文和英語是功夫課，要靠平時的日積月累。
師儀說的似乎也有道理，在最后一個學期進入全面復習的階段，小林的成績穩(wěn)中有升，而師昆幾乎是原地踏步。師儀很得意，一心盼望小林中考超過師昆，以作為和季長風相交多年的一份答卷。
師儀和季長風是惟一從小學到中學始終同班的同學，到下鄉(xiāng)當知青的時候兩個人又分在了同一個集體戶。師儀學習成績好，平時不大看得起人，上學的時候，老師讓他和季長風結對，他沒少罵季長風笨，有時不耐煩，把自己的作業(yè)本往季長風面前一扔，說：“教你你不懂，抄抄作業(yè)總會的吧?！?p> 季長風不肯抄，說：“抄了我也不懂，我不抄?！?p> 師儀就急了，季長風做不出作業(yè)，老師不罵季長風，罵他。師儀哄季長風說：“算你幫我抄，好不好。”
季長風說：“幫你抄可以，不過要抄在你的本子上。”
師儀就罵起來：“你真是笨，一腦殼的大糞。我的本子都已經(jīng)做出來了，還要你抄。”
季長風說：“不要我抄就算了，你教我做吧，老師說了叫你教我的?！?p> 師儀沒辦法，只好教。不過有一點，師儀無論怎么罵季長風，季長風從來不告老師。就是其他同學為季長風打抱不平，告到老師那里，老師問季長風，季長風也總是搖頭。上到中學，不結對了，師儀和季長風關系淡下來。
有一次師儀被推到壘得很高的桌子上，師儀恐高，桌子又壘得不穩(wěn)，一站上去臉色就白了，渾身發(fā)抖，這一來，桌子搖得更厲害了，下面有兩個學生惟恐桌子不倒，還在下面搖。
季長風看見了，叫著趙青成沖了上去，一人一個，把那兩個人踢翻在地，搭了幾張桌子把師儀扶下來。
季長風說，你跟著我們，看哪個敢來碰你。從那以后，師儀和季長風、趙青成形影不離。以季長風的身分，再沒人敢碰他一根毫毛。他自己也覺得，只要跟著季長風，天就塌不下來。
下鄉(xiāng)以后，季長風更是一直照顧師儀。別看師儀是男生，身體卻是弱不經(jīng)風，扳手勁他扳不贏戶上的任何一個女生，真正叫做是手無縛雞之力。如果說留在大海山上有人活不下去的話，那必是他師儀無疑。
那天從大海下來，他的眼鏡被趙青成打碎了，根本看不見路，幾乎是季長風一步一步把他架下大海山的。他倒堅持住了，卻把季長風累得癱在半路上。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師儀把這話倒過來說，你季長風對我是涌泉之恩，也終于給了我一個滴水相報的機會了。季雨林文科好于師昆，其實就是他這個語文特級教師偏心的結果。
令師儀大跌眼鏡的是，中考下來，季雨林連普通高中的取分線也沒達到。師儀百思不得其解，到季長風家里負荊請罪。
見到季長風，他如喪考妣，要不是季長風扶得快，他就跪在季長風的面前了。
為了證明在兩個孩子身上他沒有半點偏心，他說：“老季老季，我本來無臉見你，但我不服。你大人大量，再給我一年時間，師昆今年也不上高中，讓他陪小林再讀一年。我要不把小林送上重點高中，小林今后做什么，師昆就做什么?！?p> 背著劉小青，季長風才給他釋疑道：“小林不是考不上高中，他是不想讀高中了。”
原來，劉小青癱瘓以后，廠里是一年比一年困難，又是集體企業(yè)，廠里掙不來錢，就沒錢給工人發(fā)工資，已經(jīng)好幾個月，工人沒領到一分錢了。
上班的工人都領不到工資，更不用說劉小青了。拖累廠里那么多年，劉小青也沒和廠里再開口。
季雨林前幾個月就跟季長風說過不再讀高中了，想去上廠里辦的技校，又怕他媽媽知道了心里難過，沒敢和他媽媽說。季長風知道，考試他是故意的。
師儀聽后，跌足擂胸道：“這孩子，這孩子，天塌下來，那也是我們這些做長輩的頂著，他一個孩子，哪里就到了他來挑這副擔子的時候。不行，我去找他，他今后的一切費用我負責?！?p> 季長風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呀。他既然心意已定，你再找他也沒用，他還要再背上欠你的一筆債?！?p> 師儀說：“你好好想想，我們當年耽誤了上學，那不是我們的錯，而今耽誤了孩子，那就是我們的不是啊。三年和一輩子，孰長孰短，我們和孩子，孰重孰輕。”
季長風說：“當年我們只有華山一條路，而今路很多。小林說了，他以后還可以上電大，上夜大，在廠里還能上職大。就讓他自己走吧，師儀，你說你負擔他的費用，我們多年朋友，我季長風可以接受，可是小林呢，還有他媽媽呢。你讓他們怎么接受啊？”
“老季……”師儀向來感情脆弱，叫出一聲，眼睛又濕了眼睛。
“師儀，別?！奔鹃L風拍了拍師儀，“小林這孩子有心機，他考不上是最好的結果。考上了，不去讀，他媽媽心里承受不了?，F(xiàn)在他沒考上，反倒一家子都輕松了。難得十六歲的孩子就有這份心，我們做長輩的，就領了他這份心意吧。”
季長風平平靜靜地說了這番話，卻聽得師儀熱淚盈眶，猛然想到，小林的中考成績只有語文考得特別好，是全校最高分，分明就是這孩子給他的報答。
后來，師儀再聽到有人說他教子有方，他就把頭搖了又搖。嘆道：我教書還行，教子可大不如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