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九依舊立于原地,雪色面龐凝定,先看了看從大缸中流出的那一具尸體與一副骸骨,再看向公輸魚。
顯然,公輸魚對此是早就知曉的。
不過,公輸魚這會子可沒功夫作解釋,只是忙著將溺水閉氣的鳳孝扶于石凳邊,點其穴位、拍其項背、助其吐水。
“咳咳咳,咳咳咳……”鳳孝席地而坐,靠在石凳上,咳了半天;面上的青紫色漸漸褪去,亦慢慢地恢復了如常呼吸;而后,揩了一把臉上的水,定了定神,竟還沒忘記理了理頗為講究的發(fā)髻。
這才看清,面前還站著兩個人。
他先是一怔,隨即用手一指,斥道:“爾、爾等是何人?為何、為何要害本公子性命?咳咳……”
一旁,早已恭候多時,就等著他發(fā)問的公輸魚,笑意盈盈,先施禮,再回話。
“大表兄誤會了。小弟公輸魚,見過大表兄。此番,魚自落鳳洲前來探望姑母,入鳳府拂云閣叨擾已有數(shù)日,只是大表兄事務(wù)繁忙,魚今日方能得見尊容。適才,我等正于園中賞桃,大表兄突然翻墻而入,不巧,竟落進了墻角邊的大缸里。我等迫不得已,只得砸缸,方才救下了大表兄性命。那情形,真真是兇險至極啊!”
公輸魚說得繪聲繪色、聲情并茂。
聽了這番機變,鳳孝半信半疑,“果真如此?”
公輸魚篤定點頭,信誓旦旦,“千真萬確。只是,不知大表兄為何要夤夜翻墻入府呀?”
這一問,正戳鳳孝心虛處,他便也顧不得再多作懷疑了,支支吾吾遮掩道:“呃,這個,那個……哎,罷了、罷了!既是賢弟施救于我,愚兄定當謹記恩情;只是,只是……”
“大表兄可是想吩咐,今夜之事,切勿與外人提及半字?”
“嗯!有幾分機靈勁兒,孺子可教也。”
“謝大表兄夸贊,恕魚萬難從命?!?p> “嗯……嗯?!”鳳孝被這極為禮貌的轉(zhuǎn)折性拒絕給噎得打了個嗝,也不知是酒嗝還是水嗝,“你、你這是何意?難不成是存了心思,要去外面一通胡說,取笑于我,毀我清譽?”
——清譽?嘿!大表兄呀大表兄,您當真以為自己還有清譽可毀嗎?
公輸魚差點笑出聲,好不容易方才忍住,疊手回道:“哎呀,大表兄又誤會了。魚豈敢存不敬之心?!?p> “那你為何不肯與我隱瞞?”
公輸魚面色一正,“大表兄容稟。不是魚不肯隱瞞,只是,今日之事,事關(guān)重大,已非我等之力可以瞞得住的。”
鳳孝一顰,“此話何解?”
“大表兄請看?!惫旚~攬袖,伸手,一指。
鳳孝順著她的手指,轉(zhuǎn)頭看去。
原來,身邊不只是有兩個站立的,竟還有兩個躺著的!
但見那尸體,著男裝,膚色慘白,被水泡得五官難辨、腫脹不堪;那骸骨,更是森森白白,裹在一襲淺粉色紗裙里,透著幽幽寒涼。
“騰”的一聲,鳳孝幾乎是從地上彈了起來,也顧不得什么形象、清譽了,撒腿便朝著園門方向跑去,邊跑邊喊:“死人啦!死人啦!拂云閣里死人啦……”
公輸魚微瞇著眼睛,目送鳳孝離開,繼而轉(zhuǎn)身,看著地上的尸體與骸骨。
班九開口問道:“這些,是何人?”
公輸魚先是掏出巾子,將那男尸握于手中的一物抽出,拿起看了看,方才回答:“前來討債之人?!?p> 夜風更勁了些,仿佛裹夾了低沉的控訴與隱隱的啜泣,自那久不見天日的幽暗中吹來,吹在公輸魚沉凝的面上。
半柱香的功夫之后。
燈籠火把將整個拂云閣照得通明。以那殘破的大缸為中心,先是府兵圍了一圈,再是仆婢們又圍了一圈。公子姑娘們遠遠地觀望,好奇又不敢靠得太近。
圈里,仵作正在對那尸體與骸骨進行詳細查驗。
鳳修站在一邊,臉色陰沉:
剛剛于城門樓一案的焦頭爛額中走出來,還沒來得及把一口舒心氣喘勻了,緊接著府中竟又冒出這事來,叫他怎能不惱?
看那尸體,尋常的布衣葛屨,面生得很,并非府中之人。究竟是何人?為何會死于這拂云閣的大缸之中?
再看那骸骨,早已是皮肉無存,料想是死了有些年頭了,但身上穿的那件未腐的裙裝,卻分明就是府中的侍婢服飾。她,又是何人……
“梨兒,是梨兒!”
人群里忽地響起一聲喊叫,正是一語打破幽寧,驚醒了眾人迷夢。
所有人都驚愕地看向那聲音的出處,就見那說話的竟是府中一名燒火婆子。
鳳修亦是詫異,蹇眉道:“是何人喊叫?且上前來回話。”
聞聽提喚,那燒火婆子慌忙上前,伏跪行禮,“奴婢見過家主?!?p> 鳳修掃了她一眼,因急于知曉內(nèi)情,便也不啰嗦其它,直截了當?shù)卣f道:“你都知道些什么,盡說出來。”
“是?!蹦菬鹌抛由焓?,指著骸骨上所附著的,粉色紗裙腰間系著的一個瓔珞,說,“奴婢認得這條瓔珞。數(shù)年前,府中有一丫頭,名喚梨兒,她曾與奴婢說,這瓔珞乃是她娘親死前留與她的念想之物,故而時時掛在腰間,從不離身?!?p> 聞她之言,滿園嘩然、議論鼎沸:
“梨兒不是因為接近了倚月廬,被鬼魅吸去魂魄而暴斃,當家姨娘早已命人將其厚葬了嗎?怎會一直被泡于這拂云閣的大缸里,竟是一直未得入土為安,此刻更是以這般骸骨示人?!”
“如此說來,這將梨兒厚葬一說,竟是假的?!”
“既厚葬梨兒之說是假,那關(guān)于倚月廬攝人魂魄的鬼魅之說呢,又是真還是假?莫非,都是騙人的?!”
……
鬼魅之說,流傳起來,是令人生畏;可那暗藏的詭譎之心,一旦掀出來,更是令人膽寒。
滿園的燭火于獵獵夜風中忽閃著,那久無人打理的花木枝蔓橫生,和著暗影恣意晃動,如張牙舞爪的陰魂幽浮,在半空中瞪著兇睛怒目,呼嘯盤旋,令此刻身在園中的人,無不覺得脊背森芒。
“大膽賤婢!怎敢在此滿口胡言?莫不是皮癢了想挨鞭子不成?!”一聲呵斥,自外圍響起,斬了眾人的唏噓感嘆和重重猜疑。
眾人噤聲,回頭看去,竟是二姨娘被幾個婆子攙扶了來。
二姨娘以一塊色澤極為鮮艷的帕子遮口輕咳,牽引著眾人的視線,從而掩飾著裙下傷腿的步履不暢,一直緩慢地走到了鳳修跟前,輕輕一福。
鳳修伸手扶了她,關(guān)切道:“既是久病未愈,怎不好生將養(yǎng),這夜寒涼,何必跑了來?”
“多謝家主關(guān)心,只是,府中出了這等大事,家主不眠不休,連夜勘察,妾身為當家,又怎能不體恤家主、怎能于閣中獨自安眠?自然是要過來瞧了,才能安心的?!倍棠锱c鳳修說話,即刻變得溫聲軟語,與剛剛的厲聲呵斥判若兩聲。
鳳修便是對這溫聲軟語受用得很,于諸般煩憂中感到了一絲舒暢,隨即展平了眉間凝皺。
二姨娘安撫過了鳳修,這才側(cè)目,朝向那伏地跪拜的燒火婆子,相應(yīng)的,溫聲軟語又變回了厲聲呵斥:“府中發(fā)現(xiàn)尸體,茲事體大。內(nèi)情如何,自是要等仵作查驗后,由家主定奪。豈容你這賤婢,多嘴生事?難道是見我久病未出門,便沒了規(guī)矩不成?今日,非扒了你的皮不可!來人,給我把她……”
“當家姨娘!”公輸魚突然從人群里鉆了出來,一聲親切的呼喚,便打斷了二姨娘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