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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令

第二十一章 重見天日

白銀令 瘦生 3334 2020-02-03 17:02:00

  日出月落,捻指十日。

  廉衡出獄時,候在天牢門外的是唐敬德和青蟬。這位抹月秕風、逛逛游游的富貴神仙自在他意料中,他卻還是拿腔拿調(diào)排侃句:“呦,哪里有熱鬧哪里就有花師兄芳蹤,天牢都不放過。”

  唐敬德瞧望眼小崽子蒼白菜雞的面色,沒忍給他一扇柄,卻不忘跟著他拋聲調(diào)嗓:“這十天你倒挺滋潤的,把進天牢當成進花樓,你小子頭一個。”廉衡呲牙一笑,唐敬德翻個無法理解的白眼,清滑道:“行了麻溜走了,敖頃和那老胡子狀元,還在外頭守著馬車呢?!?p>  廉衡卻忽然止步,問:“史相隆關(guān)哪了?”

  唐敬德:“我管他史香龍還史臭蟲,這又誰啊?”

  廉衡挖他一眼:“給我粒碎銀?!?p>  唐敬德既怕他惹事又特想湊熱鬧,心底微微糾結(jié),畢竟這小子鉆天打洞的本事他已領(lǐng)教一二,扭捏一會方從袖兜里掏出粒碎銀給他,廉衡接過轉(zhuǎn)身踅回牢房,直奔典獄長處。唐敬德“勉為其難”地興抖抖跟上。青蟬“哎哎”喊幾聲,二人已消失在嘿唆唆通道里。典獄長看眼唐敬德這塊行走的活金牌,心知惹不起,廉衡問啥他自然就答啥了。臨了廉衡遞他粒銀子,道:“給佘大人捎句話,想讓他活,新供狀立馬呈送陛下。”

  典獄長望著直奔地牢的倆身影,一刻不敢怠慢,命人火速到刑部衙署向佘斯況傳口信。

  如果天牢滿是陰暗,那地牢就只剩骯臟。臭氣熏天濕氣森森,一聲伴一聲的受刑之人的低低呻|吟聲,幽幽蕩蕩像鬼啼。腳步聲驚動了角落里一群啃死骨老鼠,刷拉拉一聲亂躥亂跑,嚇得唐敬德直接跳廉衡身上。誰能想象一八尺男兒活生生背在一五尺女兒的身上……的慘不忍睹?若非獄卒攔著,廉弱雞完美一個狗吃屎。

  唐敬德從他背上落地后,因光線昏黑,也看不出臉是粉是紅,連心虛咳喘都沒得,想來是顏面大損,驚魂未定??上Иz卒不長眼地“噗嗤”一聲,唐敬德自然“吧嗒”一扇子給他。獄卒忙道:“小的什么都沒看見?!?p>  廉衡鄙視搖頭,跟著獄卒望前方走,對身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心翼翼的唐小膽不溫不火句:“師兄將來,最好娶個追月一般的女將軍,膽肥?!?p>  唐敬德立馬回嘴:“我才不娶那類母夜叉?!?p>  廉衡:“哦。那,師兄想娶什么樣的?”

  唐敬德腦海刷的閃過一身形,自己都怪不好意思,便直接沖廉衡后腦一扇子,道:“多大點人,等你這小身板開化了再跟爺論道?!卑ご蛑擞腿弧班摇绷寺暋?p>  獄卒領(lǐng)二人至目的地后便識相退避。廉衡抬手輕輕彈了彈牢柱,“叮叮”兩聲脆響,爾后趣味十足打量著蓬頭垢面、縮在角落的馬萬群的連襟,吃吃一笑:“史大人好啊?!?p>  史翰林緩緩轉(zhuǎn)頭,一臉悲傷滿臉冤枉,有聲無氣慢吞吞問:“不知閣下?”

  廉衡:“都一個月了,馬大人還沒將您撈出去?!?p>  史翰林猝然緊張:“你究竟何人?”

  廉衡:“想活嘛?”

  史翰林沉默未答。望眼身份尊崇的唐敬德,復又沉沉盯著面前的黃口稚子,一時不明所以。春闈事發(fā)后他直接枷鎖下獄,神童的風頭他自然不曉。廉衡嘻咪一笑,倚牢柱上不緊不慢道:“寒門學子呼聲高,陛下盯得緊,你姐夫就別指望了。將功補過,咱得自救?!?p>  史翰林:“將功補過?”

  廉衡:“大人入職翰林院前,當過幾年北監(jiān)典簿??捎??”

  史翰林點頭:“有。”

  廉衡:“北監(jiān)的生員,‘貢監(jiān)、舉監(jiān)、蔭監(jiān)和例監(jiān)’現(xiàn)今都什么素質(zhì),大人最清楚??墒??”

  史翰林未置一詞。

  唐敬德扯廉衡一把:“你小子想干嘛?”言畢附他耳邊,再低聲,“周鼐一案,原來是你搞出來的?”廉衡嘻咪一笑。唐敬德“嘖”的一聲手抬起落下,要打沒打,兇相畢露。

  史翰林走近牢門:“你想讓我將北監(jiān)生員的拔貢內(nèi)幕,寫狀紙上?你覺得本官會寫嘛?”

  廉衡失笑:“本官?您還以為自己是個官!”

  史翰林:“本官與你無話可講,煩請離開?!?p>  廉衡:“翻翻您老底子,嘖,滿紙辛酸淚吶??瓶级迥辏昴昝鋵O山,若非機緣巧合結(jié)識了馬萬群胞妹,焉有今時的順風順水?!?p>  史翰林:“那又如何?”

  廉衡不緊不慢:“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廉衡說時湊近他,陰森森道,“既然如此恨這制度,如此恨蔭監(jiān)、舉監(jiān),臨死將他們拖地獄,不也挺好?”

  史翰林鐵目沉沉盯著他,廉衡腰板挺直看回去,二人對視片刻鐘,史翰林才毫無希望道:“搬不倒的?!?p>  廉衡:“大人只需將知道的一五一十寫紙上即可?!?p>  史翰林:“他們豈會讓狀紙出現(xiàn)在陛下面前。即便馬萬群,寧可殺我,也不會讓這份狀紙,出現(xiàn)在龍案之上?!?p>  廉衡:“大人只管寫就行?!彼D了頓,湊近再道,“當然,最好將您手上的賬本名冊一并附上,效果絕佳。”

  史相隆大驚:“你怎知……怎知……”

  廉衡心說媽耶,真有?果然兵不厭詐!他溜了溜鼻尖,讓唐敬德速去找些紙墨來,夜游神竟聽話的去了。一炷香|功|夫,史翰林就將北監(jiān)拔貢內(nèi)幕,及監(jiān)生們買賣代筆文章完成考核的詳細經(jīng)過寫紙上。果然心頭最在意的東西,最了解,廉衡倒是挑對了卒子。小鬼將他訴狀收走后,叮囑他再寫一份專門咬告敖黨一眾讀書子弟的狀紙,待佘斯況來后交付于他,轉(zhuǎn)呈明皇他鐵定樂意之至。臨走,史翰林喊停他:“當真,能推翻?”言訖聲色哽咽,再道,“罪臣并非貪財鼠輩,收受賄賂,只因看不慣他們徇私舞弊,才想著狠狠勒索一筆,出口惡氣的?!?p>  唐敬德哂笑:“解恨的方式那么多,您偏挑惡心到自己的。”

  史翰林淚目涔涔,望著二人離逝背影,悔不當初。

  二人臨見天日,唐敬德突攔身在前,表情十分嚴肅,與方才他從地牢望地面走的東躲西怕天壤之別:“汝之風格,想一出是一出么?!”

  廉衡掏出懷中訴狀,語氣冷靜:“待刑部訴狀遞進大內(nèi),將此訴狀,與之調(diào)換?!?p>  唐敬德覷眼身側(cè),末了指指自己:“你在跟我說?”

  廉衡再道:“找個高手,比如世子府那只跳來跳去的蝙蝠,去史翰林家里翻出名冊。還有,讓楊鴻禮湊巧進趟宮?!?p>  唐敬德再看看身側(cè),再指指自己:“你在跟我說?”

  廉衡挖眼他:“派你來,你總得發(fā)揮些余熱吧?!?p>  唐敬德即刻反駁:“誰說我是他派來的?”

  廉衡狡笑:“我有說是他嘛?”

  唐敬德……“我是怕你小子沒人接,哭泣,才勉為其難看眼你,別蹬鼻子上臉啊?!绷鈶械么罾怼L凭吹聟s開始喋喋不休,“話說,你怎知道他是馬萬群妹夫?”“你怎確信他會寫訴狀?”“又如何知道他有小賬本?”“還有楊鴻禮,這太子太傅可不是你想請就請的?”“找他能頂啥用?他一明哲保身‘老好人’?!薄澳阍跏裁炊贾溃俊薄澳阋詾槟闶蔷┏前贂陨??”“還有啊,你這一鬧萬卷屋代筆生意基本得跑光,萬銀會掐死你!”“……”

  廉衡想知道的,烏叔不吝提供。

  除那真相背后的真相。

  選擇史相隆,無外乎這位馬萬群最瞧不上眼的妹夫,是位曾頭懸梁錐刺股一步一腳印、意欲規(guī)規(guī)矩矩走仕途的人,這種人最恨的,自然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卻總能平步青云的世家子弟。楊鴻禮境況雖比他強,但所得所有也是用堅韌意志和無盡功夫換來的,走得亦坎坷崎嶇。二者本質(zhì)上是一路人。因而,明日他一旦入宮,明皇自會盤問這位將繼承崇門衣缽的大家儒學,有關(guān)史翰林狀詞所訴。不出意外,這位太子太傅應(yīng)該是很樂意促成“取消北監(jiān)監(jiān)生優(yōu)先拔貢資格,實現(xiàn)真正的公平取士”這件事,而明皇不出意外也將欣然同意此舉。周鼐一案最完滿的結(jié)果,歸根到底,就應(yīng)該是這一“于滿庭官員或功勛外戚之子弟是一道天雷,但對他對大明卻是有益無害”的精準獵殺。

  祖上造罪兒孫贖。這才只是開始。

  廉衡邁出獄司兩丈高圍墻,甫一瞥見佇立馬車邊的老少魯儒,肅然起敬犇忙跑近。躬身迎前行君子禮,見二人面色略陰,心知他們要開始啰唣教育自己了,先一步賣萌:“我廉衡自知烜赫一時,盛名遠播,但諸位夾道歡迎,上趕著結(jié)交我這紅人的步伐有些過分了啊,作為飽學魯儒,吾等還是要低調(diào)。”

  敖頃和周遠圖被他逗得不免發(fā)笑。教訓只能雪消。

  唐敬德一步三晃踱過來,翻個無法理解的白眼,啐句:“臭小子,對花爺怎就沒這么熱蓬蓬熱麻麻的。爺方才說了一路,愣是沒換回你一聲響屁?!?p>  廉衡:“你本一熱灶,不若他倆需小子冷廟燒香?!?p>  唐敬德:“熱鍋炒菜,不挺香。”

  廉衡:“萬一我倆純潔的友誼串味咯……”

  敖頃低咳一聲:“衡兒,你又……”

  唐敬德:“又沒皮沒臊?!?p>  周遠圖失笑接茬:“小相公身陷囹圄,心態(tài)倒是極好?!?p>  唐敬德:“他是身陷花樓,滋潤著呢?!?p>  幾人就這樣溜腿溜狗有一搭沒一搭,邊聊邊走,青蟬默默架車尾隨。聞得周遠圖并未按律封為“翰林院修撰”,而是與孟延儒、敖頃一道封為翰林院編修,廉衡不由笑諷:“吾皇度量還真是‘高山大川’?!?p>  唐敬德肅然正色,低斥:“有幾顆腦袋夠你踢著玩?你可知有多少金翼尾隨?”

  廉衡啞然:“金翼?”見閑人神色冷峻,緘口未再多言。行至半道方各自分手,廉衡隨青蟬趕往弘文館正式挨訓,敖頃周遠圖則忙著去翰林院供職。只有唐敬德這逛逛游游的富貴閑人,在廉衡眼神示意下,不情不愿地前往萬卷屋找貍叔,爾后才拐進抱月樓白日吃酒。

  游神剛拐至朝天街,余光兒就鎖住了跟在他身后的一只輕燕,金翼跟的是廉衡,他這一無是處的散仙誰肯青眼相看?!一瞬靈光乍現(xiàn),仿佛發(fā)現(xiàn)了多么了不得的趣事。兩瓣桃花眼札了幾札,嘴角便挑抹風流,步姿是愈發(fā)裊娜,整個人愈發(fā)地有礙觀瞻大街上走。而他的青玉腰帶上,不知覺間已掛了塊烏木雕上去,一晃三搖中,起起落落徐徐拍打著緋袍。

  身后那只輕燕在盯見烏木雕時,雙眸滿天寒霜,姣容如冰似雪。

  游神先自萬卷屋進去,交代貍叔小鬼討求的三件事,一一照辦即可。

  貍叔:“探取名冊、替換刑部送呈訴狀,及讓楊鴻禮進宮,皆輕而易舉。但公子應(yīng)當明白,一旦陛下取消北監(jiān)監(jiān)生們的優(yōu)先拔貢資格,萬銀的生意恐將……”

  唐敬德:“燕子箋生意,賺的本就是我零花錢,我都無所謂,萬銀哭一哭鬧一鬧也就得了?!?p>  貍叔:“好?!?p>  唐敬德轉(zhuǎn)身幾步再轉(zhuǎn)身叮嚀:“先別告訴他,就他那顆水晶心……”

  貍叔:“溫水煮青蛙。老夫會在事發(fā)之前,一點一滴滲透給他。”

  唐敬德心說你個老狐貍,恬然一笑,轉(zhuǎn)身離開。剛剛踏足抱月樓漢白玉石階,幾個紅妝縵綰就蜂涌蝶撲。也難怪,閑人可是抱月樓尊貴無比的??椭?,即便孤標獨步的柳心,還是落落難合的蘇尚清,尚不敢薄他粉面,遑論這些個紅綃不長、纏頭不多的迎來送往。

  一女:“公子可好久沒來了,您就不想念奴家彈琴,柳心姐姐軟舞嘛?”

  一女:“就是,公子莫不是去了銀樓,或春林班,便忘了抱月樓眾姐妹了?!?p>  緊跟不輟的輕燕捏緊手里幽冥刀,盯了片刻便恨恨遁隱。唐敬德梢眼她,提了提眼瞼,這才一派風流說:“花爺爺這不來了嘛,銀樓的庸脂俗粉,爺怎屑于。世子府的巧匠懷素,又托人給爺送來了好多獸筋繩,過幾日爺就給你們逮只小野貓來?!?p>  一女:“世子爺?”

  一女:“世子殿下一年不來一回,終究是咱姐妹化不進他眼里。”

  一女:“公子與世子爺相交甚好,倘能邀約齊來,姐妹們定精心準備歌舞,必娛君目?!?p>  唐敬德合攏骨扇,瞧不入眼道:“那尊冷鍋冷灶,爺可燒不暖。爺還是逮貓好了。”

  一女:“奴家們不稀罕貓貓狗狗,就稀罕公子?!?p>  一女:“可不,就望著公子多來兩回呢?!?p>  方才還掂著世子府的冷鍋冷灶不收心,這會一個個演得云愁雨怨跟多稀罕他似得,游神嗤然一笑卻毫不計較,只樂津津道:“爺日前認回個兄弟,他闖了禍,爺當真替他料理了幾天家事,是以無暇分身。有機會爺把他帶來,那可是個鉆天打洞的妙人?!彼f時壞笑,“別說,那小子流光水滑的,你們一準喜歡?!?p>  紅妝縵綰們只顧捂嘴偷笑,嗔他沒個正經(jīng)。

  但不正經(jīng)人這些天是當真正經(jīng)了幾日。敖頃和遠圖公不是瓊林宴推杯應(yīng)付便是翰林院忙著奉旨,葫蘆廟三口便只能由他這閑人臨忙照拂。不知算敖頃的懇求,還是世子府不動聲色的囑托,亦或他自愿罷了,總而言之廉大膽?yīng)z中十日,游神屁股后頭沒少跟著小大、大小兩毛孩,游蕩各鋪子到處買點心。一個大孩子兩個小孩子,玩日愒歲翻波戲浪,快活地心想廉衡不若永遠牢里蹲好了。

  春意盎然,杏林落英繽紛。

  廉衡下了馬車,一步三疑邁進書院,穿廊過舍,候在闔廬外靜待青蟬通稟。少年神思飄遠,凝望著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滿目凄惶。若父親大人康在,儒父興許就頤養(yǎng)在皇家別苑了,就不會有這御賜弘文館。仿佛他的凋逝,除了將那未竟心愿留給自己,更將那一縷銀魂素魄化作這書院一切。一座他夙夜夢寐的書館。

  青蟬緩緩拉開閣門,彼時日正,暖黃的光暈透過窗柩碎碎傾灑一地,陳設(shè)清簡的闔廬內(nèi)竟生出浮嵐暖翠的山川隅影。廉大膽呆頭呆腦畏眉畏眼,止步難前。

  青蟬溫而有儀,剛而不媚,是個平流緩進的人物,與敖頃又私交甚好,自然知曉其日掛嘴邊的這枚精分鬼,便正派一笑,說:“敖頃道你呆里藏乖,依我看是呆里撒奸?!?p>  廉衡脖子縮著,卻忍不住回嘴:“師兄是儒父坐前愛徒,殊不知我將成他坐前紅人,莫妒。”

  青蟬不痛不癢依舊正派一笑,知他心虛害怕才故耍嘴皮,便溫聲道:“莫怕,師公從不吃惱?!?p>  廉衡啃嚙番下唇,方抬步進去。行了頓首大禮后,看著面前閎儒不禁鼻酸,哽咽一刻才道:“孫兒見過師公。”

  青蟬說儒父從不吃惱,但之前不代表今后,何況陳傷深塹,焉能明霽。一番天長地久的沉默和一番地久天長的懷緬,老先生便開門見山地責備。當然,話自然非常隱晦:“故琴存弦,理當清靜無為?!?p>  廉衡:“有子存焉,了猶未了?!?p>  崇門:“可知力有不逮?!?p>  廉衡:“孫兒唯從心志?!?p>  崇門:“可記得牢中勸諭?”

  廉衡:“‘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圣人也?!瘜O兒在師公尊前,萬不敢架起膀子自稱是圣是賢?!?p>  ……

  崇門無奈:“芳蘭遺愛,奈何一樣犟?!?p>  廉衡俯首貼地,一聲不吭。

  崇門一時心酸,慨嘆幾許再問:“這些年苦楚幾何?”

  廉衡:“孫兒命硬,蒙大羅菩薩庇佑,未曾吃苦?!?p>  “焉有不苦之理?!背玳T細細打量他一番,作最后的苦口婆心,“并非老儒癡延,要再三再四苦口規(guī)勸,只是這考功名、諫時弊,非你能為?!?p>  “爹爹亦曾警勸,可孫兒自恃為志氣男兒,不達目的勢不休?!?p>  “‘抬眸四顧乾坤闊,日月星晨任爾攀?!瘜O兒當真執(zhí)而不化?!”

  “不是孫兒頑梗不化。只是信而見疑,忠而被謗,屈夫子尚能作懷沙賦,抱石投江為后世仰。何以……師公,孫兒不愿他一生背污?!?p>  “老朽年迫日索,怕無力護你長久啊。”

  廉衡抹掉眼角打旋的清淚,強自擠笑,伏地上烈錚錚道:“孫兒無意拖累師公,更不會叫旁人擾您清修,唯望師公椿齡無盡,好讓孫兒孝您膝前。且孫兒答應(yīng)您,功成之后立即抽身退隱,復歸田舍?!?p>  崇門再度無言。心知,若非下足決心豈敢混進科考并在殿試亂來,便是被人利用,也是他自己報了必死之心,勸說當真無意。末了他長聲一嘆:“罷了。老朽也不再無味阻撓,但你需答應(yīng)一事,且不得食言?!?p>  廉衡:“師公請講,孫兒一定照辦?!?p>  崇門:“自明日起,入館聽學,且……”老先生話未盡廉衡就點頭直搗蒜,崇門厚慧的目光不覺浮上慈暉,搖搖頭將余下的半截子話一字一吐,“且,五年內(nèi)不得涉足朝堂?!?p>  “嗯。嗯?”

  “靜養(yǎng)五年,屆時,作何決定老朽都依你。”

  “不行,五年不行,師公?!绷夂锛保诓粨裱?,“五年?五年都夠我生一窩兒子了!”

  ……

  崇門肅容:“五年。無需爭辯?!?p>  廉衡:“不行師公,五年太久了,三年行不行?!”見儒父沉默,他近乎懇求,“三年,就三年如何?!”

  三年一會試,三年后又一輪春闈取士。若是五年,實際上就是等六年。他等不及。

  崇門:“這是老朽唯一能為你做的!”

  廉衡鎮(zhèn)定片刻,收起他翻黃倒皂的賣懵,十分認真道:“孫兒等不及?!?p>  崇門:“你年歲尚小,待你……”

  廉衡:“來日方長,只對那些有來日的人有用?!彼D了頓,抿緊嘴巴,“師公,我沒有來日。”

  崇門胡子似乎都抖了抖,要說什么,終歸沒說。

  廉衡再道:“三年一會試。三年之后,若孫兒朱衣點額,師公就莫再阻攔。若我一試不第,從此放棄仕途。”

  屋頂上的捕風油然欽佩他狠絕。話說這位九宮門少宮主,之所以以身犯賤,飄崇門屋頂探秘,還不是這放狠話的小子身份油然難浸,撬不開一條縫,讓他臉面無存,才親自出馬!

  崇門知曉四周皆耳,最想問的,終究不能問。沉默片刻,方慢沉沉道:“老朽答應(yīng)你就是?!?p>  廉衡俯首:“孫兒叩謝師公?!?p>  崇門:“孫兒天賦異稟但雜念未清,髫歲之年缺人調(diào)教,經(jīng)史無章,老朽留你在此,是因你心智未熟。待你想透人事,即便要翻云滾雨應(yīng)對魑魅魍魎,老儒尚且安心。”

  廉衡:“孫兒明白?!?p>  崇門感念他十四載孤燈苦雨飽嘗艱辛,心下愈發(fā)不忍,思忖一刻又道:“你可愿喚我‘祖父’?”見他呆滯無言幾經(jīng)哽咽,崇門再道,“怕連累老朽?”

  廉衡點頭。

  “老朽既無能勸止,將這余光護你周全,倒也無憾?!?p>  “可弘文館,是師公暮年心血,孫兒怕……”

  “日月更迭,門生易代,這書院都將無虞,孫兒莫憂。”

  廉衡坐直,半抬的眸子跟著聚光:“孫兒相信祖父。”

  崇門:“老朽弊衣疏食,館內(nèi)又極清薄,你若不嫌,可長居于此。”

  廉衡嗯嗯答允,突然像掉進了蜜罐,這同廉老爹嚴禁他涉足弘文館所帶來的感受,天差地別。待他一步三浪樂淘淘離開,崇門命青蟬將闔廬邊上的“顯閣”收拾出來,青蟬依言,卻忍不住發(fā)問:“師公很喜歡他吧?”崇門閉目不語,青蟬略顯內(nèi)疚,耿著性子再道:“他比青蟬小六歲,學識膽量卻遠勝青蟬,徒兒在師公座下多年,卻未沾得師公半寸風采,很是惶愧?!?p>  崇門緩緩睜眼,語調(diào)倉邁:“慧極必傷。天各有命,無需艷羨他人。青蟬,做學問,不在急不在燥,問事彌多眼見彌博,古人學問無遺力,定心凝神去雜為上?!?p>  青蟬:“是。徒兒謹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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