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晟晨起到坤寧宮覲謁唐后時,唐后的滿面慮色明晟不用猜都知是為誰,因而不待母妃吩咐,便跪安往明旻寢室去“面授機宜”。這位踢天弄井、東游西逛的“后宮一霸”,已被禁足了一天一夜,然這才只是漫長半年的開始。原以為會聽到砸鍋賣鐵的聲音,可小祖宗的寢室卻出奇安靜,明晟眉毛微挑嘴角淺笑,屏退憂思沖沖的紅苕,走近窗榻,看著四目發(fā)直、白日挺尸的少女,環(huán)眼滿坑滿谷的古玩玉器,粲然失笑:“旻兒怎未砸一兩件出出氣?”
少女不哼不哈,明晟失笑再說:“若舍不得砸這些珍品,皇兄把東宮的擺件尋來讓旻兒出氣,可好?”
少女依舊金口蔽舌,明晟長吁口氣,松緩道:“那,皇兄代你去趟天牢如何?”
明旻雙瞳倏然聚光,但她挺尸的決心尚未動搖,明晟擋住笑意繼續(xù)說:“將他吊起來如何?”
明旻頓然坐直,伶俐出聲:“砸過了?!?p> “哦,”明晟環(huán)視詞目,笑問:“茶盅還是茶托?”
“畫像?!泵鲿F吸溜下鼻子,玉指直指著拐角玉屏上被堅果時蔬砸的個花花綠綠、磕磕巴巴的臼頭深目、百拙千丑的神童畫像。
明晟起身幾步,踱至屏風前,凝息一刻方說:“旻兒畫虎類犬,改日得找個先生好好教你琴棋書畫了?!?p> 明旻躺回窗榻上,擺開一大字,伶俐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便是‘畫圣’顧愷之,也畫不好他這下凡棍騙?!?p> 明晟蹙眉一刻,轉瞬面露微笑,盯著畫中丑人緩緩問:“聽旻兒口氣,好像并未生他氣?!?p> “旻兒恨不能揉碎他?!泵鲿F犟著嘴瞇著眼攥著拳,頃刻后翻身趴榻上,支著腦袋呆呆嘟囔,“怎么會有這種傻子呢?竟在殿試上逞能。三年一舉,書生們都是擠破腦袋想在黃榜上掛名,求父皇封官賜銀,他倒好,把自己往牢里送?!?p> “旻兒也覺得他傻?”
“哼,他是太過聰明了!”
明晟泯默幾許正待說話,紅苕恭聲通稟,“太子殿下,鄺護衛(wèi)托人告稟,有急事奏報,望您從速回宮?!泵麝蓳]了揮手,踱至榻前摸了摸明旻硬邦邦腦袋,囑托道:“父皇禁你雙足,原也在你不對,后宮任你游走但前朝可非你能胡來的地方,這次就當做教訓。還有,日后離他遠些?!泵麝勺灶櫿f完,就抽身離去,待明旻回魂兒后,聽著屋外啁啾鶯語,推開窗子聞著雨露草香,哼了聲道:“那等登徒子,自然要離遠些了?!?p> 十二金翼的小首領韋杰,自天牢秘潛回來,一直惴惴不安,明晟回到東宮后他連忙躬身低眉,滿臉刻著自責和謹慎。明晟溫峻的五官依舊一反這陰落落天,終年晴天麗日暖若安陽,唯獨那語氣冷比祁寒:“無果?!”
韋杰再躬低兩寸,吞咽口口水倉忙解釋:“殿下,六英里外圍合的水泄不通,末臣很難探到信息。”明晟有一下沒一下磋磨著手心的命線,韋杰只能硬著頭皮再說:“不過,世子進去一會后,敖二公子便被家將拖了出來?!?p> 明晟磋磨命線的指節(jié)戛然止?。骸坝质前巾暋!毙崔D向鄺玉,“要你調查的如何了?”鄺玉不覺將頭垂下,明晟再次清清冷冷的反問,“還是無果?!”
鄺玉:“卑職無能?!?p> 明晟:“算了。也不是什么存亡絕續(xù)的關頭。明胤都難探究竟,何況你們?!?p> 鄺玉:“殿下意思,是世子也一無所知?”
明晟:“一無所知倒不至于,至少心中無數(shù)?!碧永^續(xù)磋磨著掌心的命線,不緊不慢道:“倘若他有數(shù),就不會親自跑去天牢了?!?p> 鄺玉:“殿下,卑職昨日將廉衡底細翻了個底朝天,確實無甚異樣?!?p> 明晟:“無異?無異儒父能進宮!”明晟冷冷盯著他,“鄺玉,遇事要多想。”
鄺玉:“是?!?p> 明晟:“叫汪忠賢抽空來趟東宮?!?p> 鄺玉:“是?!睜柡蟛粺o猶豫道,“殿下,廉衡可能已被世子囊入羽下了,他既如此危險,要不要將他……”鄺玉比劃個抹脖子手勢。
明晟:“不急。”
恭默下位的韋杰這才低低出語:“殿下,屬下還是一事奏稟。”說時從懷里掏出一封火漆密信,“屬下待明胤世子離開天牢一刻鐘后,正要隱退,忽從暗處射來一封密信。心知內容緊要,便趕忙回宮奏稟太子。”
明晟示意鄺玉將信拿上來,鄺玉兩步作三步,步子壓得十分穩(wěn)當走到韋杰的面前,將其深深看了眼,大意是“下次有任何事都要預先知會我”,韋杰忙忙低頭謙卑萬分。明晟接過鄺玉捧來的信封,緩緩打開,瑩白的宣紙上,是朱筆書寫的猩紅醒目的四個大字:昌明十年。
明晟失口一笑。
原來如此。
而那雙將密信射到韋杰身側墻壁的第三雙眼睛,在他犇忙離開后亦悄悄隱沒。
與此同時,意態(tài)神閑從乾清宮邁步出來的、徹夜為明皇寬心解愁的悠游顯赫輕裘大帶,正仙風道骨地趕往郊外桃花塢賞雨賞花??上麆傋M馬車,容不下萬物的善眸,立時變得又陰又毒,仿佛攬盡天下戾氣,人前人后云泥霄壤也難怪無人察覺。細細抽剝,相較明刀明槍的敖廣,相較陰謀不陰的馬萬群,相較手段淺薄的楊鴻禮,相較不懂遮掩的唐臥仙,相較笑面虎似的汪忠賢,此人真可謂“無色無味大毒物”。他轉身離開,背地下的黑手死手,遠比汪忠賢毒辣幾倍,若說汪忠賢轉身磨出的是把舔血舔肉的又短又利的刀,那他轉身打磨的,絕對是令你尸骨無存還魂飛魄散的大刀。
可大鬼再毒再陰,愣是被小鬼摜了個迷魂掌。
好在琢磨一夜后,他將局面重新掌控到手里。
第三雙眼睛向烏蓬復命后,便飛身而逝,形容冷硬的烏蓬站桃花塢內叉手請示:“義父,他已倒戈,可要滅口?!?p> “不急?!陛p裘大帶冷聲一笑:“本王調|教他四年,輕易殺了,可惜?!?p> “可,今日獄中,他大概已倒向世子,留之終成隱患?!?p> “秤砣雖小壓千斤?,F(xiàn)今只有崇門手里有東西,非這傅鈞預,旁人休想從這老牧口里套出秘密?!?p> “不還有個段明嗎?”
“他?煌煌帝胄,大理段氏,已經消失于這歷史長河了,焉能成就氣候?!?p> “義父原本要借他控訴天命賭坊,翦除敖黨,并順勢將他送到太子身邊,再借二人對付世子。如今事與愿違,我們?”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義父這話,何意?”
“太子內陰外寬,但這恰恰最好對付,他手底的金翼比起胤兒的六英相去甚遠,處理起來也容易多了??韶穬杭八澈蟮木艑m門、云南王卻極難對付,廉衡有本事讓他引狼入室,何不成全了這出養(yǎng)虎為患?!?p> 烏蓬:“義父是想在太子倒臺后,再告訴廉衡十四年前的真相,令他和世子反目,最后坐收漁利?”
輕裘大帶凝眸一笑,緩緩端起茶盅抿了口茶,耳畔就傳來一陣轆轆馬車聲。
唐臥仙跪坐烏木畫幾邊,看著悠游林下的輕裘大帶,心想:任誰能想到他呢?唐臥仙自認持重,可他對明皇的恨還是流于表面,但他對面的人不同,其對明皇所有的“恨”盡皆化作對明皇的“忠”,魯肅服孔明,此般隱忍不得不叫人佩服地五體投地。
唐臥仙直接了當:“你能招來崇門,這廉衡,不是什么簡物吧?!?p> 輕裘大帶:“侯爺不必知道?!?p> 唐臥仙:“本侯也不屑聽。但本候有言在先,不管你是否真心真意要輔佐那草包,本侯概沒興趣,但,別將我無間門扯進來。上次相助,僅僅是因你我目標一致罷了。道不同不相為謀,日后,若無緊要事,最好不見。”
輕裘大帶沉沉答允:“好。”
唐臥仙攝衣起身,未出桃花塢轉身莊肅一句:“你不該動崇門?!?p> “侯爺過慮了?!碧婆P仙冷哼一聲負手離開,輕裘大帶放下玉盅,宕然一笑:“烏蓬,信,可都送到了?”
“都送到了。楊鴻禮這鼠輩見信后已不敢擅動,至于太子那邊,這會估計也看到了?!睘跖钫f著追問:“義父,您既容忍了廉衡倒戈世子,又為何給太子提供線索呢?”
“以他心性,出獄后無人管束必要興風作浪。除了敖黨,太子和馬萬群,以及儲秀宮和那位大內總管,沒一個能落跑。提點太子些秘密,廉衡的命就金貴多了,孰輕孰重他自會權衡。”輕裘大帶眸子一聚,唇底的茶湯隨著散開一波漣漪,“最重要的棋子,必得留到最后,留到四野廓清,才算物盡所值?!?p> 烏蓬心領神會,片晌后問詢句:“棋局已布,那,接下來義父準備去何方游歷?!?p> 輕裘大帶:“縱然有‘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終歸是盛世難長呀。本王不若就去彭祖山,替陛下瞧瞧,如何才能萬歲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