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武至圣皇帝手記》摘錄:……在這個世道,沒有人是無罪的,胡人有罪,乞活軍有罪,逃到南方的皇帝、大臣們有罪,以至于包括我和我的兄弟們都有罪……但我的話語好像也不是很對,這個世界有些人是無罪的,也是唯一干凈的,就是胡人治下,忍受高達八成賦稅、佃租,還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人、閨女被胡人糟蹋的良善百姓,他們是黑暗世界中,唯一的一群干凈的人,盡管他們很懦弱……
……
……
“砰!”
狗娃低頭看著腳下石塊,精神卻似有若無纏繞在手按腰刀的陳英兒身上,腦中一再模擬著她的戒備,她會如何迅捷出手刺入自己的胸膛的同時,撞在自己懷里,用自己的身體為盾擋住大哥的雷霆砸擊……腦中一再模擬著畫面,毫無任何感情,純粹的理智模擬著自己栽倒無力仰望天空,甚至可以感受到鮮血流失的虛弱和絕望……
突然,狗娃嘴角微微上翹,一腳將腳下石塊踢飛。
“英兒,不用這么看著俺,俺也從來沒想著挑戰(zhàn)你的權(quán)威,在俺看起來極為可笑的權(quán)威?!?p> “一年來,你一再要求老弱婦孺減低供給,一再要求給馮家堡提供更多兵器……富裕的時候,或是馮家堡真的困難的時候,按照乞活軍的規(guī)矩,俺不會多說一句埋怨?!?p> “該誰餓死,該誰給人當做糧食,那是命里活該!”
“可事實是如此嗎?別以為俺不知道川蜀的事情……”
“說夠了嗎?!”
陳英兒踏前一步,腰刀出鞘半分,冰冷目光盯著低頭的他,牛闞、馬峒精神猛然一緊,齊齊腳步微錯,腰身微躬,做出迅捷襲殺前經(jīng)典動作。
就在雙方一觸即發(fā)大戰(zhàn)時,低著頭的狗娃毫無任何征兆的突然后退兩步,雙手大大伸出,如胡人一般做了的“遵命”動作,身軀轉(zhuǎn)動,右臂高高抬起向后擺動。
“大哥,六哥,咱們回寨子。”
憨牛牛闞鼻息一陣冒氣,馬六子馬峒卻拍了拍他肩膀,很是一臉無所謂。
“大哥,走了,回去喝酒?!?p> “哼!”
牛闞將鐵錘架在肩頭,冷哼一聲,轉(zhuǎn)身就走。
“小帥,這……這……”
見三兄弟轉(zhuǎn)身,陳宮有些傻眼了,推著獨輪車的老弱忐忑不安,正當他們不知所措時,馬峒照著推車的姜老頭屁股就是一腳。
“還他娘地愣著作甚,寨里沒糧食,把你烤了當糧食咋地?想要兵器,讓馮大帶著糧食、生鐵,自己來拉!”
馬六子開口,姜老頭心下大喜,忙弓著身子腦袋連點。
“是是,都聽六子兄弟的,都聽六子兄弟的……”
“兄弟們,走了走了,聽六子兄弟的!”
姜老頭忙轉(zhuǎn)向,其余人一見如此,也跟著紛紛調(diào)轉(zhuǎn)獨輪車,見“狗娃”惱火來硬的,一干寨丁們不知所措看向漲紅憤怒的陳英兒。
“對了,英兒,去馮家堡時,跟馮大……或者馮帥說一聲,就說,馮家堡欠了四個月的尾賬還沒還清,這次要一同帶過來,陳家寨是個有信譽的地方,一手財,一手貨,概不欠賬!”
“還有,三日之內(nèi),每過一日,之前的價格增加一成,十日之后,這批兵刃就不再是馮家堡得了?!?p> 大手向后微擺,無情、果決、無可置疑的話語卻讓陳英兒臉色大變。
“狗娃!”
“狗娃——”
……
聽著她的憤怒,唯一讓狗娃滿意、意外的是,她竟然沒有因憤怒而喊出“小白狗”字眼,對于她不滿自己的“半胡”血脈,狗娃能夠理解,這個時代的胡人犯下的罪孽太多了,十個人砍了十一個都不冤屈半分,可乞活軍呢?
乞活軍又犯下了多少罪孽?
這個世界,除了平原上,螻蟻般低頭任人砍殺搶掠的百姓外,沒一個是無罪的,狗娃不怪罪她的厭惡,在他十五年的經(jīng)歷中,早已習慣了他人的厭惡冷漠,但他厭惡陳英兒的自私和胳膊肘往外拐行為。
牛闞、馬峒兩兄弟,嘻嘻哈哈摟著狗娃肩膀,身后跟著十輛獨輪車,車上有這個時代頂級戰(zhàn)刀,這在他們多次砍斷胡人兵刃后,乞活軍所有人就知道了橫刀的價值。
橫刀是包鋼鍛造,如同肉夾饃一般,內(nèi)層是硬度更強的生鐵,外層是韌性十足的熟鋼,除非是重型兵器,如憨牛使用的精鋼小錘,雖錘頭僅拳頭大小,分量卻有二十五斤,重擊之下,哪怕身穿鐵甲也能將腸肚砸成漿糊。
橫刀對付不了重兵器,卻能將胡人的彎刀一斬兩段。除了五十柄橫刀,還有五十皮盾、兩百矛頭、五百支箭矢,如此之多的兵器,哪怕馮家堡主寨也無法全部使用,可卻每個月問他討要一批兵器,哪怕是個傻子,也知道主寨在做著什么生意。
主寨是乞活軍的“蛇頭、羊頭”,做生意也好,增加兵器也罷,對于陳九、狗娃來說,也算是為了保持乞活軍的權(quán)威、穩(wěn)定,他并不反對、眼紅主寨馮家的發(fā)財計劃,反對的是馮家并未給予陳家寨最基本的生活保障。
這是狗娃最低底線!
三兄弟毫不理會陳英兒會如何與馮家堡交待,帶著兵器返回寨子,寨子里的孩子們老遠歡快著跑來迎接,小機靈們都知道,每次狗娃回來都會給他們嘴里塞一把炒熟了的麥谷,這次卻讓他們失望了,狗娃拍了下最會搗蛋的“狗娃”腦袋,笑罵著趕開與他名字一般的光腚孩子。
“娃,怎么這么早回來了?還將兵器全都帶了回來?”
長老李元旦見到車子上的東西,就知道發(fā)生了些事情,忙將一群老少趕開。
“娃,怎么回事?”
眼前老人……據(jù)說與早已逝世的老統(tǒng)領(lǐng)李惲同族,至于是不是,老人從未承認過,在狗娃跟隨流民四處流浪時,李元旦也是少有讓他尊敬的老人,看著他的疑惑不解,也不得不開口解釋。
“總覺得大頭領(lǐng)會如上次,還會拖著咱們的口糧?!惫吠迵狭藫项^。
又說道:“李叔你也知道,寨子里的糧食真的不多了,眼瞅著就要入冬,若沒糧食,寨子會出大事的,狗娃就想著,馮帥讓人將糧食送來才夠穩(wěn)妥一些?!?p> “這樣啊……”李元旦眉頭微皺。
人老成精,更何況在這個世道活了這么久,聽著狗娃的話語,本能的想到寨子的兇險,沉默稍許……
“李叔相信你,可馮帥若真的惱了,又當如何?”
狗娃說道:“在決定返回寨子的那一刻,俺就想了清楚,乞活軍不是一個人的乞活軍,各寨抱團才能活了下來,想來所有寨子頭領(lǐng)、小帥都清楚?!?p> “狗娃并非想與馮帥,或是哪個作對,可大家伙共同定下的規(guī)矩也不能不遵守。”
狗娃又想了下,看著眼前已經(jīng)有些佝僂的老人。
“李叔,你看啊,咱這陳家寨老老少少都是哪些人?傷殘,老弱,零散投靠乞活軍的亂七八糟之人,都是人家不要的孤魂野鬼?!?p> “八大寨,除了咱們打造些兵器,成了八寨之一,其余的,哪個寨子不是并州的老營組成?數(shù)十個小寨呢?是不是逃難的村莊里正、族長建起的?”
……
李元旦沉默,知道狗娃是對的。
狗娃再次說道:“咱們是雜牌,僅僅只馮家堡一處,僅僅只馮帥一人,這里也決不會成了這般,之所以會如此,還是因為所有村寨都希望手里有刀子,而不是用木棍打草谷、與白胡廝殺,可現(xiàn)在又成了什么樣子?所有兵器全歸了馮家,其余的村寨傷亡過大,心下怨氣卻全由咱們承擔?!?p> “各寨不滿,不滿咱們叭叭將兵器送去馮家堡,事實結(jié)果如何?咱們被馮家斷了糧食要挾!此事若不能妥善處理,一旦有了意外,一旦被迫放棄這里四處流浪,咱們寨里的老弱會成為第一波被放棄之人?!?p> 李元旦心下猛然一緊,“放棄”就意味著他們是“糧食”,這種事情太過正常,流浪過程中,第一批“糧食”是五十歲之上無用老人和受傷難行之人,而且還是專門為強壯些青壯提供口糧,因為只有保證青壯們有力氣,乞活軍才能與人廝殺。
第二波糧食是嬰兒,之后是認定的虛弱之人,是俘虜、斬殺的白胡……
乞活軍四處流浪,他們搶掠沿途的村寨、城鎮(zhèn),無糧會以人為食,但乞活軍也有自己的規(guī)矩,他們只食用自己人,只食用死敵的胡人,對于搶掠的村寨卻只搶糧食,不食人。
狗娃自出生的那一刻,眼見的都是如此,根本沒有正義與道德,主宰這個世界的是赤裸裸的叢林法則。
李元旦沉默了,在抬頭的那一刻,神色尤為鄭重。
“娃,此事你就莫要問了,這些日沒事就待在洞里,此事……由俺們這些老不死們出面吧?!?p> 老人話語中明顯帶著袒護之情,狗娃心想著,或許這也是心底一再堅持的根源吧……
李元旦是乞活軍的老人,按照各寨分立原則,他不應(yīng)該居住在陳家寨,而是東側(cè)的李家大寨,與他一般的還有幾位老人,既然老人答應(yīng)出面,幾個威望頗高的老人出面,就意味著此事已經(jīng)不再是陳家寨一個寨子的事情了,而是其余六個大寨的事情。
點頭答應(yīng)了老人,狗娃也想躲開陳英兒和馮家,自顧自走向作坊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