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不會讓妹妹為難呢?”杏娘內(nèi)心之欣喜,自不待言,可松音的那一聲呼喚,她也聽得分明。
盡管師瀟羽在許諾自己的時候并沒有流露出什么為難之色,但看師瀟羽以眼色制止松音插話這一細微的舉動,杏娘可以明確地得出一個判斷,這件事應(yīng)該沒有那么容易。
“這個姐姐就不用管了,妹妹我自會計議。”師瀟羽淡淡一笑,為了寬撫杏娘,接著她又說道:
“張將軍忠君愛國之心,可鑒日月,可這樣一位英雄卻蒙受了十多年不白之冤,身為大宋子民,但凡有一絲良知,焉能坐視不理?”
“杏姐姐你明明是忠良之后,卻平白受了這么多年的飛短流長,說來都讓人覺得委屈,覺得心寒;難為你還為父雪冤受了那么多苦頭。妹妹我雖然愚懦,但也知道百行孝為先,姐姐這一片赤子孝心,天可憐見,我若不幫,如何仰對上蒼?”
說著,師瀟羽抬頭仰望軒外的天空,就好像是在瞻仰一位暌違多年的故人,或許是因為那位故人的音容消逝得太久了,以致她的印象已經(jīng)有些模糊,所以此刻,她的雙目之中注滿了思念和愧疚。
可思念愈深,那位故人的容貌就愈模糊;愧疚愈深,那位故人的聲音就愈渺茫,而她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那個聲音就愈強烈。那個聲音深沉而有力,一下一下地撞擊著她的胸膛,讓她的心口一陣疼痛。
但她忍著痛,緊緊地咬住了牙關(guān),不讓自己發(fā)出一絲呻吟一絲哀聲,微微搐動的兩頰倔強而克制地把哽咽的聲音給咽了下去,把柔美的笑容浮在了兩頰之上。
杏娘凝望著她,凝望著她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始終沒有落下,有頃,她的目光緩緩落了下來。
“只是,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幫到姐姐?我姑且一試吧?!睅煘t羽的語氣變得有些猶豫,好像是有什么不確定的因素讓她忽然沒了把握。
“妹妹有心襄助,姐姐已不勝感激。成與不成,自有天意?!毙幽锊粺o感激地回答道。心口的喜悅和希望還在跳動,盡管已經(jīng)涼了一截,但眼下的情形由不得她去計較所余的溫度是否還足夠抵御即將到來的寒夜。
“天意,姐姐也相信天意嗎?”
“你我相隔千里,卻能在這茫茫人海中相遇,這不是天意么?”
師瀟羽低眸淺笑,沒有言語。
那樣的笑容讓杏娘覺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深意,是贊同?卻有幾分不屑;是反對?卻有幾分無力。
二人相遇相識,純熟巧合,難道還有什么別的緣故嗎?杏娘暗暗琢磨著。
師瀟羽倏地眉心一展,莞爾一笑道:“那位‘杯莫?!拜叄蛉赵趺礇]去鄧尉山?妹妹素來敬仰英雄豪杰,未能見到這位救姐姐于危難的大俠,可真是憾事呢?!?p> 小緗嘿嘿一笑,逗趣道:“他啊,就知道喝酒,我家娘子原本是邀請了他的,他自個兒說不去的。枉他還向我家娘子盛情推薦了這鄧尉山的梅花呢。左右啊還是他沒福氣,沒能見到才貌雙全的夫人您啊?!?p> 這樣的奉承話,對于師瀟羽來說,并不陌生,也并不稀罕,不過她還是禮貌地報之一笑。談笑間,師瀟羽再次示意松音將小緗扶起,不過這回,沒等松音伸過手來,小緗她自己便先站了起來,舉手投足間透著一種輕巧而機敏的活力。
“姐姐應(yīng)該還會在平江府逗留一些時候吧,改日我去姐姐那拜會一下這位‘杯莫停’大俠,我啊,要好好當(dāng)面謝謝他?!?p> “謝他什么?”
“謝他護駕有功啊。保得姐姐平平安安地來平江府與我相會啊。”
二人相視而笑,盡付無言。
“夫人,琴來了?!倍∠闱》陼r宜地抱琴而來。
“姐姐,可否愿意與我合奏一曲《廣陵散》呢?”師瀟羽笑語盈盈,一如昨日那般,無有機心、無有憂傷。
今日之行,雖有波折,卻也算得上圓滿。杏娘心情也略略舒展了些,望著廊外的傲雪梅枝,欣然道:“昨日在妹妹面前班門弄斧,后來還忝為妹妹知音,真是羞煞姐姐我了。妹妹曲藝之高妙,姐姐可不敢獻丑相和,不若由姐姐伴舞一曲,給妹妹助興吧。”
“哦?”師瀟羽訝異而驚喜地發(fā)出了一聲驚嘆,但瞧著杏娘從容的眼神,她又不由得地生出了幾分企盼。
“歌以詠志,舞以寄意。予以謂這人世間的情感表達,莫不以舞蹈最為淋漓盡致、最為真摯感人。連古人都說: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p> 師瀟羽莞爾一笑,起身移步至廊前梅枝畔,掬了一抹素雪在手心,兩手合什,含眸默禱,待至手心的那一縷輕寒被掌心徹底吸收殆盡,師瀟羽才回座理琴。
焐雪凈手,是師瀟羽冬季下雪之日練琴的一個習(xí)慣,臨風(fēng)鼓琴,不足以冷徹心扉,她還要這一握冰雪來耗盡手心最后一點余溫,只為讓自己時時保持冷靜,以不忘那個腥風(fēng)血雨的暮冬之日,那道殷紅如血的落日余暉。
那一年,師瀟羽十六歲;那一天,師瀟羽生日過后的第二天。
剛?cè)氲闷罴疫€不足三個月的她,完全沒有新婚燕爾之歡樂,也沒有初為人婦之忐忑,她只是無聲無息地沉陷在自己的怨恨與悲憤交織的泥沼之中。
怨——此生最敬愛的父親讓她成為了他祁穆飛的妾室;
恨——身份的落差,讓她不得不降心相從;
憤——驟然中毒,讓她不得不在這芳華年紀便直面生死;
悲——寒香亭下一別,從此蕭郎是路人。
那一天,江綠衣將一串木槵子手串送給了師瀟羽,投桃報李,師瀟羽便說要去翠芝齋買桂花糕給江綠衣。
而就在她滿心歡喜捧著點心準備回祁門時,卻聽得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師樂家變天了。
她想也不想,立即調(diào)轉(zhuǎn)腳步,拔足便向師樂家跑去。
這條她平日閉著眼都能走回去的道路,那天她卻忽然迷了路,怎么也沒找到方向;這條坦蕩空曠的道路,那天她卻走得跌跌撞撞,滿身是傷;這條不過數(shù)里的道路,那天她卻走了一整天,依舊看不到門口那株亭亭如蓋的老椿樹。
師瀟羽的父親——師樂家的大司命師清峰,在師瀟羽出閣之后,便將自己這一整副臭皮囊全部交付給了杯中酒,不理家務(wù),更不理族務(wù)。連師瀟羽回門,他也沒有接見。
其弟弟——師樂家的大樂正師清山,在兒子師承徵的挑唆之下,屢屢向自己的兄長發(fā)起挑釁,連師承徵也多次無視尊卑,公然挑戰(zhàn)師清峰的權(quán)威。但師清峰全然不理會自己弟弟的輕慢,也不計較這位小阮的恣睢。
是日,清晨,師清山帶領(lǐng)族人來向師清峰興師問罪,厲聲指斥師清峰尸位素餐,無所事事,置師樂家的聲名于不顧,棄師樂家的祖業(yè)于不理;此外他還當(dāng)眾控訴了師清峰的多項罪狀,并歷數(shù)了師清峰的多條罪名,樁樁件件,俱證據(jù)確鑿!條條道道,俱萬死難贖!
師清峰的兒子——師樂家的少司命師承宮,大為憤怒,他奮起反駁,戟指怒罵,盡管他義正辭嚴理直氣壯,盡管對方之用心已昭然若揭,但沒有一個人聽他的,也沒有一個人與之辯駁,仿佛他的聲音是隔絕于這個世界之外的,仿佛他這個人早已從師樂家的族譜上除名了。
而被發(fā)跣足的師清峰因為酗酒過度,早就有些神志不清。
面對弟弟的逼宮,他含眸一笑,說道:“清山,咱們來一曲吧,就來那首《湘靈怨》。和以前一樣,我撫琴,你鼓瑟?!北M管此時的師清峰已經(jīng)氣息奄奄,但他的語氣依舊讓人無法拒絕也不敢拒絕。
師清山莫不一驚,這原是二人配合最為默契的一首曲子。小時候,父親讓他倆選擇自己的樂器時,師清峰選了琴,師清山選了瑟,二人分別給自己的琴和瑟取名為“十三晚峰”和“西風(fēng)瑟瑟”。
二人焚香入定,師清峰一如往常那般,拿出那枚“宣和元寶”小平錢,在左手大拇指上一彈,凌空越向屋頂,在梁下三尺之處懸著一個鈴鐸。
只聽得“叮鈴”一聲,那清脆的碰擊聲,在屋內(nèi)繞梁回響,久久不去。忽見其一個輕靈的翻轉(zhuǎn),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師清峰的琴額上,赫然入目的乃是無字的一面。師承宮眉心一擰,顯得非常不安。
師清峰倒并不以為意,安然席地而坐。師清峰膝上橫琴,師清山憑幾鼓瑟。二人都是當(dāng)世數(shù)一數(shù)二的理曲高手。雖然曲調(diào)凄婉纏綿、哀哀欲絕。但一琴一瑟,默契無間。師清峰撫得恣意瀟灑,師清山鼓得酣暢淋漓。
飄飄焉,如憑虛御風(fēng);泠泠焉,若湖心泛雪;邕邕焉,如百鳥和鳴;鏗鏗焉,若鼓鐘伐鼛;戚戚焉,似荻花瑟瑟、夕曛晻晻。
曾經(jīng),桑間食葚,湖上采蓮——每次師清峰都會給弟弟多分一點;
曾經(jīng),田間斗草,廊下爭席——每次師清峰都會讓著自己的弟弟;
曾經(jīng),琴瑟和鳴,共收桑榆——這是二人幼年偷玩母親銀釵而被罰跪堂前時,二人把臂論心而許下的暮齒之約。
曾經(jīng),……
而今,琴瑟在御,夕照孤影——唯剩這一縷瑟瑟西風(fēng),孤獨地吹拂著師清峰這一夜染霜的千丈銀發(fā)。
終究是哥哥讓著弟弟多一點,縱然兄弟鬩墻、同室操戈,做哥哥的也不愿與弟弟以死相搏。
一曲終了,風(fēng)不定,云已暮,十三峰青,五十弦冷,西風(fēng)殘照,倏然絕響。
殘暉一線,斜入晚窗,將這一片霜天暮雪浸染得異常淵穆肅殺。
鏗鏘激越的曲調(diào),伴隨著杏娘柔婉輕盈的舞姿,跌宕起伏、沉郁頓挫,恍惚間凌翥于云霓之間,翱翔于杳冥之上。那不絕如縷的裊裊余音、那恍如昨日的寂寂余暉,和那一年那一天的情景竟是如此的相似。
“娘子!”
隨著松音失聲尖叫,樂舞戛然而止。
師瀟羽已靜靜地躺在了祁穆飛在懷里,雙目緊閉,仿佛已沉入夢寐之中;唯眼角濕潤,猶似還帶著入夢之前的意識。
杏娘和小緗驀地一驚,她們不知祁穆飛何時而來,更不知其從何處而來。只見其怨恨地瞟了二人一眼,然后抱起懷里那個人事不知的人兒匆匆往“鳴萱堂”內(nèi)走去。
杏娘欲待言語,卻不知道該如何措辭。而祁穆飛也沒容她開口,轉(zhuǎn)身之際,他向她扔過了兩個冰冷的字眼:“走!走——”不留一絲情面,也不容對方一絲遲疑。
這樣直白的逐客令,杏娘也是第一次經(jīng)歷,那峻厲的語氣就好像是往她的尊嚴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啪——”無形又那么無情。她感覺臉上火辣辣的疼,心里轟隆隆地一陣窒息,就好像有什么東西突然崩塌了,不偏不倚地堵在了她的心口處。
但盡管如此,她還是攜小緗恭恭敬敬地向?qū)Ψ揭径Y作別,只是祁穆飛沒有再回頭,那冷漠的背影比那兩個字眼還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