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林那句“射天狼”剛一出口,一陣凜冽的陰風帶著某個信號倏地從平靜的湖面上斜掠而過,驚得湖中金鯽機敏地望風而逃。水闊魚沉,空余青山與白云之浮影。
青山在下,白云在上,在正常的視覺影像中,它,內斂而雄偉;它,縹緲而輕柔,它們的組合是相得益彰的一處佳景,是濃淡自洽的一幅畫卷。然而,事實上,它們一高一低,相隔千里,從未有過任何交集,它們自己也似乎從未想過它們會有怎樣的交集。若不是這一湖水平如鏡之湖水,它們都不知道,原來它們也可以那樣的近!
可惜,浮影輕淺,經(jīng)不起一絲風波。一道陰風,裁破了它們相偎相依的影子,也剪碎了杏娘他們游湖的雅興。
湖面上破碎的倒影里,杏娘一行七人正在緩緩地背向靠攏,倒影里看不出他們的表情,卻看得出他們眼下的處境十分的不妙。
長堤上的那些販夫貨郎從長堤的兩側帶著明確的目的和意圖向自己逼近。杏娘和小緗雖然及時察覺,但為時已晚,他們儼然已變成了甕中之鱉。敵人左右夾擊,前后包抄,長堤狹長的地形劣勢,讓杏娘一行七人陷入了退無可退避無可避的絕境,除了兩邊冰冷刺骨的湖水,他們根本無路可走。
適才七人顧著游賞,未有察覺異樣,現(xiàn)在想來確是古怪,這些小販在這人煙稀少的長堤上作買賣,豈不是不合常理?至于鄧林,他當年來此地,春和景明,風光明媚,往來游人如織,自然不似今日這般冷落蕭條,故而也未察覺有異。
當下小緗星眼圓睜,恚怒道:“還射天狼呢!沒瞧見煙雨樓,卻只見這‘山雨欲來風滿樓’了?!?p> 七人背向后退已經(jīng)退到了最小半徑,他們漸漸止住腳步,而兩邊占據(jù)地形優(yōu)勢的敵人也漸漸止住了腳步,一種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息在死一般寂靜的對峙之中愈來愈濃。
此時此刻,除鄧林外,眾皆將手按在自己的兵器之上。手無寸鐵的鄧林手握空拳,于自己胸前交叉作護擋之狀,這是一種值得人尊敬的應敵姿態(tài)。只不過,這次敵人來勢洶洶,且不說這次他們這些來人的身手如何,單看這攢動的人頭,就可以預見這次戰(zhàn)斗的結果了。鄧林若想以他的一對空拳來作以一當十的戰(zhàn)斗準備,不啻癡人說夢。
對方行至離杏娘他們十丈之外時,突然整齊地停住了腳步,虎視眈眈地凝視著杏娘七人,目光陰戾而貪婪,就像是在凝視七頭待宰之羔羊。齊安、小緗和杏娘先后向他們發(fā)問,但他們好似充耳不聞,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神情木然而兇狠。
杏娘明白,他們并非聽不懂,他們而是在等一個號令,一個決定她和她身邊六人命運的號令。既然如此,也不必與之白費唇舌。
一場惡戰(zhàn),在所難免。
頑抗到底,還是坐以待斃?杏娘和她的戰(zhàn)友沒有絲毫的猶豫,無一例外地選擇了前者。
“保護好鄧公子!”杏娘凜然道。這是一道命令,也是一個承諾。
鄧林聞言,頓時心口一熱。風是冷的,湖水是冷的,敵人的面孔也是冷的,只有他的心是暖的。
突然,敵人后方一聲尖厲的哨響,這些殺手登時雙目圓睜,執(zhí)刀撲殺而來,這情勢遠比那鄉(xiāng)野小店中的人物來得兇狠辣手。
杏娘和小緗擅鞭鏢,卻不利近攻,但見小緗右手掄鏢,從下往上、由前繞后,環(huán)掃三圈,帶鏢衣再次至前時,便即蓄勢飛出,直取目標,一人當即應聲倒下。再看杏娘身形飄轉,鞭隨身動,橫向一掃,力道剛猛,去勢迅疾,一人當喉擊落,其余鞭及之人,盡皆皮開肉綻,卻無一人呻吟,杏娘心頭一凜,這些人竟這般沉穩(wěn)忍耐,顯是訓練有素。
鄧林看得左右敵人各損一員,頗為振奮地大喊了一聲“好!”
杏娘當下也再無余裕思索,縱打一線,橫打一扇,銀鞭上下飛舞,相擊作響。和小緗各向一邊分頭進攻而去。頓時短兵相見,乒乓嗆啷之聲不絕,杏娘和小緗轉身縱越,身形流轉,手中兵器收放自如,快而不亂,出手剛柔合度,敏捷奮迅。長鞭過處,疾風呼嘯,震人心魄;繩鏢的鏢衣上下躍跳,縱橫飛舞。
如此東閃西避、前突后殺,杏娘等七人倒也堅挺了片刻,但她心中明白:寡難勝眾,雙拳難敵四手,困獸之斗,終究是徒勞的。
空有左手和右手的鄧林孤零零地站立在杏娘他們六人用自己的身軀為他“筑就”的專屬防護區(qū)內,陪伴他的是齊安的坐騎“雪騏”,說是陪伴,其實準確來說應該是“雪騏”在庇護他,它是守護他的最后一道防線。
這樣的處境,這樣的守護,讓鄧林感動,也讓他感到無比的羞慚。身為堂堂男兒,竟要托庇于一匹駿馬,他到底能干什么?他到底該干什么?
——明哲保身、畏敵不前?為他所不屑,亦所不齒!
——慷慨以赴、殞身不恤?卻心有余,而力有不逮!
正躊躇間,突然,一道殷紅的鮮血噴射在自己清秀的面龐之上,倏然間,一個人影在自己的左側倒下了,不待片刻,右側又一個人影倒下,鮮血飛濺而出,日光照耀之外,格外扎眼。一片血漬濺灑在雪騏身上,雪騏通體白色,純凈無瑕,頃刻間連帶著那副繡鞍和障泥上都被染上了可怖的血漬。
不知是不是受了鮮血的刺激,雪騏忽地騰空長嘶一聲,悲鳴過后,它再沒有發(fā)出聲來。不知是誰的一把尖刀刺穿了它的喉嚨,鄧林幾乎都沒有看清那個人的面目。
雪騏鮮血迸流,翻倒在地,眼中流露出絲絲思戀主人的凄涼之色。杏娘聞聲,心中惶急,急欲返身救護鄧林。
而就在其準備抽身之時,有一人從天空中縱越撲來,直逼杏娘面門。小緗見此情形,忙左手猛力向后一抽,同時右手握住繩鏢,想都沒想就以身擋在了杏娘身前。
那人長劍一挺,飛身欺來,毫不猶豫地直刺入小緗的胸膛?!班邸钡囊宦?,小緗的身子隨著那野蠻的劍勢急速向后退去,她試圖阻擋其劍鋒向前,但腳跟著地卻未產(chǎn)生絲毫的阻力,她的身子依舊無可遏制地向后滑行了好長一段距離。
那人將劍恣意地從小緗的身體內抽了出來,無有一絲憐憫,就和那人的眸子一樣充滿惡意。一道血注瞬時噴濺而出,小緗急捂?zhèn)冢眢w卻軟垂垂地倒了下來。杏娘轉頭,見此變故,臉色大變,大聲疾呼“小緗!”聲音之凄厲,響徹四野。
鄧林在旁目睹,心下大駭,急忙奔向小緗,心慌意亂的他這時才記起來他還是一名大夫。他探了探小緗的呼吸和心跳,長吁了口氣,右手顫抖著從懷里取出一瓶止血藥來,嘴里還不住地念道:還好,還好,還有得救,還有得救……他這是在寬慰杏娘,也是在告誡自己冷靜下來。
來人一身緇衣,耳后黥字,正是昨日鄉(xiāng)間腳店中所遇的那位不速之客。適才一直未露面,作壁上觀,此刻突然出現(xiàn),一招徑取小緗性命,無疑這才是他真正的武功水平!昨日取勝,不過是僥幸??删褪且驗樽蛉罩皟e幸”,換來了今日報復式的“屠殺”。
此刻,杏娘身邊的護衛(wèi)已只剩下齊安一人,而且他也是在苦苦支撐,做最后的掙扎。肉眼可見,他的身上遍是傷痕,遍是血跡,手臂上、大腿上、胸口、后背,甚至臉上,也盡是刀劍留下的無情痕跡。
寒風凜冽,如刀割一般刮在鄧林的臉上,他一臉駭異地凝視著那人,仿佛還沒有從這猝不及防的變化中反應過來。好久,他的表情才從驚駭與恐慌之中走出來,然后由一種前所未有的憤怒所支配。
他回頭看了看被鮮血染紅的雪騏,又低頭看了看生死未卜的小緗,盡管它和她的身軀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創(chuàng)傷,但倒在地上的神情卻還保留著骨子里那副倔強與堅強。鄧林帶著嘲笑的眼神看著它和她,呵呵,如果她此刻還醒著,一定很不滿意自己將她與它相提并論。
鄧林將小緗的身體平穩(wěn)地放置在未曾被血污染過的地方,然后緩緩站起,用右手的衣袖抹了抹臉上的血漬,接著用雙手整了整頭上之冠,仰天莊嚴宣告道:
“君子死,冠不免!”
而就在他站起的瞬間,齊安卻帶著最后的警示意義訇然倒了下來,他左手頹然地垂在腰間,鮮血流淌不盡,臉上那一道入骨近半寸的劍痕從眉心印堂穴縱貫過頜。這是血的教訓,也是死亡的警告。
敵人出手之殘忍,出手之冷靜,令人可怖!令人怵慄!
鄧林的最后一道防線崩潰了,布置這最后一道防線的人也倒下了!
死不瞑目的齊安右手仍緊握著自己的利劍,臂上之鮮血順著刀刃流向地面,如百川入海,與地上的血河奔流相匯,與其他三位戰(zhàn)友的鮮血相聚相溶,其情甚歡,其意甚濃,倒也不負四人生死之交刎頸之誼。鮮血帶著主人最后一絲溫情與從鄧林腳下淌過,將它骨子里最后一絲溫度傳遞給了這個怯弱的年輕人。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杏娘,士死知己,平生足矣!”我們的壯士——鄧林,帶著死而無悔之英勇向杏娘作出了最后的告白,鴛鴦湖上的冷風自作多情地吹亂了他的鬢發(fā)與衣角,讓他慷慨赴義的勇者形象多了幾分悲壯的氣概。
時陰風怒號,鴛鴦湖上雪浪翻涌。鄧林面上血漬凌亂,被他大手一揩,更為模糊污穢了。鄧林向杏娘作了最后的別話后,大踏步走到齊安身邊,欲以其英雄之劍,與敵人做最后的抗爭。
這個怯懦的人啊,手提兵刃的模樣,真是笨拙,真是文弱!周遭之人陸續(xù)停下手來,帶著譏嘲而輕蔑的目光看著他,沒有一個人愿意與之交手。這樣弱的對手,高手一般都是不屑一顧的。
這樣尷尬的情形,讓鄧林不禁有些難堪,又有些沮喪。老話說,柿子要挑軟的捏,未成熟的柿子太硬也不太可口,可是在這些人的眼里,鄧林顯然不是那只未成熟的硬柿子,也不是那只已成熟的軟柿子,而是一只未成熟就爛掉了的落地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