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洵、王希孟、柳彥卿這三人在相識之初,確實也是推心置腹肝膽相照的,可隨著時間的推移,三人的友情也漸漸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首先王希孟為官家所賞識,入職宮廷圖畫院,還得官家親授指點筆墨技法,畫藝精進,超越矩度,真可謂是春風得意,惹得兩位知己亦稱羨不已。
不過,與柳彥卿之羨慕所不同的是,崔洵的心里還多了一層忌妒之意。
王希孟初蒙圣寵,自然會有一些恃才傲物志驕意滿之色。言語之間,難免會流露出一種自命不凡之盛氣。柳彥卿素來性情灑脫不拘形跡,對此倒也不甚在意,歡笑如故,一切如常。可崔洵的心里卻不能如此坦然。
累試不第的崔洵其實也是出身官宦之家,但其父因為支持王安石變法而卷入新舊黨爭之中,最后淪為政治斗爭的犧牲品,貶謫嶺南,客死他鄉(xiāng)。
由此,崔家一蹶不振,家道中落,其母為供他讀書,為人漿洗縫補,四處奔波勞苦,年過四十便已白發(fā)蒼蒼。
一日,王柳二人突然到訪,然家中的米缸早已見底。難為這老婦不惜典賣了自己唯一的嫁妝換取了一桌體面的酒菜,才成全了崔氏書香世家的顏面。
全然不知底細的柳彥卿,那日在席間多喝了一點酒,有些醺醺然,竟指著崔家一面因為受潮而腐朽的外墻,語帶揶揄地說笑道:“微雨濕粉黛,暈成老婦妝??蒿L壓鬢角,天霜蹴紅芳?!?p> 崔洵聽了這幾句醉話,心里極不痛快。他覺得這是柳彥卿在故意嘲笑他奚落他。
聯(lián)想起數(shù)日前王柳二人在其背后議論其字時所說的話——“筆道流便,筆勢夭斜,然有肌無骨,徒具風流,猶似那章臺之柳,碧玉垂絳,銀綾約素,嬌柔多姿,然逐波流媚,終少了凌霜傲雪之風華”,他愈覺得此言之惡毒之卑鄙,莫此之甚!
此前,將他的字比作章臺角妓;今日,又借機諷刺自己的家宅如遲暮老婦一樣衰敗不堪,這分明就是在惡意詆毀他的人格、中傷他的家門!
而專注于飛觥走斝的柳彥卿,對此全然無覺。
不可否認,在王希孟成為御前紅人之后,柳彥卿在言語之間或多或少的出現(xiàn)了一點“偏心”。
為了滿足王希孟個人的榮譽感和成就感,他時常會出言附和以博其歡心,雖然還不至于露骨諂媚的地步,但其中曲意奉承的聲音讓崔洵大為不快。
自命清流的崔洵是看不慣這一套嘴臉的,而且柳彥卿的“偏心”還不時地“踩”到他那脆弱卻又要強的自尊心,這讓他感到無法容忍。
屢受其傷的崔洵也由此對柳彥卿懷恨在心。
雖然柳彥卿和自己一樣榜上無名,但從內(nèi)心而言,自負才華的他對這個言行舉止更像是江湖人的柳彥卿,是不屑一顧的。
自古以來,文人相輕這個陳疾舊疴就像一種天生的傳染病一樣過給每一個讀書人,就算是謙謙君子,也很難免受其害。
崔洵,一個自尊心極強的讀書人,他很難忍受柳彥卿對自己這樣的“羞辱”。盡管在此之后,柳彥卿聞知其母子困苦之窘境,多次慷慨解囊,既為其母贖回了嫁妝,還送了他一大筆甘旨之資,但這還是無法抹殺他內(nèi)心的“傷痕”。
相反,柳彥卿一擲千金的“施舍”,還大大地刺激了他“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的一腔“骨氣”。
為了這份“骨氣”,他決定教訓一下柳彥卿。
一次相國寺燈會,他獨邀請了柳彥卿一人去賞燈。他還特意在縹緲居設下了筵席,以便二人賞燈之后再小酌一番??~緲居隱于山中,一路多羊腸小道,曲折盤旋,陰森晦暗,所以他特意沿路布下了花燈作指引,每盞花燈之下還懸掛一張字謎,以解登山之苦。
二人約定,以山腳為起點,縹緲居為終點,崔洵在終點處坐等,柳彥卿自起點處出發(fā)。半個時辰為限,柳彥卿猜中多少字,輒崔洵飲酒多少盞;若柳彥卿猜不中或猜不出或未暇作答,則柳彥卿倍數(shù)自罰。
柳彥卿欣然赴約,二人賞燈畢,于山腳作別。然就在崔洵于縹緲居坐等之時,王希孟匆匆趕了來,道是銅雀臺的樓心月樓小姐在樊樓與人御琴侑酒,不想被一登徒子看中,對方不僅頻頻以穢言浪語相狎,還毛手毛腳盡作丑態(tài)。樓心月不堪其擾,眼見王希孟在近,便央著他去找柳彥卿過來幫她解圍。
王希孟本在那與友人吃酒,遇著美女苦苦哀求,心生憐憫,遂有意相助,怎奈他也不知柳彥卿身在何處。躊躇之際,那樓心月卻悄悄道出了崔柳二人月半賞燈之約,故而王希孟辭別友人,徑往相國寺這廂趕來。
半道,遇到正潛心猜謎的柳彥卿。一向憐香惜玉的柳郎聞知自己的紅粉知己受困,心急如焚,委托王希孟向崔洵告謝后,即旋踵下山往樊樓奔去了。
王希孟接過柳彥卿手中一張張字謎條兒,借著燈光,一一展開相讀。每張字謎都由崔洵命題崔洵寫就,雖說每道題的謎底都不甚難猜,但通觀其立意之巧處,都頗具新意,不落俗套。
王希孟越解越有興味,遂決定幫柳彥卿代赴期約,不致崔洵空等多時而心懷悵望。
可在一轉角處,“意外”發(fā)生了。
為了摘取一高木上的花燈,王希孟緣木攀枝,抱住了一節(jié)粗樹枝。不想那樹枝看著粗壯,卻不受力,待他伏身于上伸手摘燈之時,那樹枝“咔嚓”一聲竟斷成了兩截。王希孟抱著那一截斷木就此滾落山谷,后幸為鄧林的父親所救。
在山上坐等的崔洵遲遲不見柳彥卿的身影,他心中既是忐忑,又是興奮。當漏箭緩緩爬上亥時那條刻線時,他那激動的心情也隨之上升到了頂點。這種難以言喻的心情讓他徹夜未眠,直至第二天柳彥卿上門來找他時,他還沉浸在喜悅的夢境之中。
半睡半醒之中,他聽到柳彥卿的聲音,駭然變色,直呼道:“你是人是鬼?”
昨晚柳彥卿為了解救紅顏不告而別,負了崔洵的一番雅意,他心里過意不去,所以他今一早前來登門致歉。然而,當崔洵說“我沒有見到二哥”這句話時,柳彥卿頓時大驚失色。他預感不妙,急忙趕至王希孟家中,聞知王希孟果然一夜未歸,他的神色瞬時變得凝重起來。
柳彥卿與崔洵在城里城外四處尋找王希孟的蹤影,可始終沒有任何消息。期間,二人還發(fā)生了一點齟齬。因為柳彥卿是最后一個見過王希孟的人,所以崔洵“懷疑”王希孟的失蹤與柳彥卿有關。
對此,尋友心切的柳彥卿不屑置辯,一心一意追查王希孟的下落。而同時,他也對崔洵此人產(chǎn)生了某種懷疑,不知怎的,他總覺得崔洵并不希望他找到王希孟,或者說,他內(nèi)心的那種愿望并不強烈,盡管表面上他焦急逾恒的神情比任何一個人都要真切。
而崔洵一直聲稱自己在縹緲居等候柳彥卿,直到過了亥時三刻,也未見人來,他以為柳彥卿解不出自己的字謎,一時自慚故不辭而別了,所以,他也就沒再等下去。
期間,他未曾離開過縹緲居,縹緲居的主人程琳居士也可以為他作證。崔洵下山的時候,程琳居士還專門派人護送他到山腳下,沿路未遇見其他人。
在聽取程琳居士的證詞之后,柳彥卿忽然想到一種可能性——王希孟可能在山中遇到了什么意外。他隨即下山,沿路尋找一場意外事故發(fā)生時的某些痕跡。
彼時的他,心情很復雜,他既希望自己想的是對的,又希望自己想的是錯的,因為,如果自己所想是對的,那也就意味著王希孟在這渺無人煙的山里頭躺了幾天幾夜,如果真的是這樣,那王希孟應該已經(jīng)沒有什么生還的希望了。
然而,事實證明,他的猜想是正確的,不過,他只猜對了一半!
他在一處陡峭的斷崖下方發(fā)現(xiàn)了一張字謎條兒,盡管上面的字跡已經(jīng)被山間濃重的露水浸潤得模糊不清,但他認得這是自己曾經(jīng)交給王希孟的十多張紙條中的其中一張。
柳彥卿緊緊地攥著那張紙條,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情不自禁地流下了兩行淚水。從聞知王希孟失蹤至今,他的這雙眼睛就沒有合上過,更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傻饺缃瘢僖矡o法克制住自己的情緒。
淚水與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可他沒有放棄,依舊拖著兩條沉重的腿在這茫茫的大山里尋找著一線希望。
沿路的花燈在崔洵下山后不久就已全部撤掉,就連那棵發(fā)生意外的大樹也在事后被人作了一番巧妙的“妝飾”。意外的制造者崔洵在掩蓋了一切罪惡的證據(jù)之后,決定讓那個枉死的人繼續(xù)枉死深山。
當然,曾經(jīng)也有那么一剎那,他的良知喚醒過他,可當他看到柳彥卿手中那把折扇時,他的那一點良知瞬間就被他的嫉妒心給擊垮了。
那把折扇是官家御賜給王希孟的,柳彥卿和崔洵都心慕已久,都渴望能得到這把寶扇。王希孟早前也說過,誰能給他抄錄一本李太白全集,他便將此扇贈與此人。為此崔洵不眠不休地辛苦了好幾晚,沒想到,最后還是被柳彥卿捷足先登了。
不過,他覺得王希孟將寶扇贈與柳彥卿,并非只是因為如此。近來他明顯的感覺到,王希孟看柳彥卿的眼神里有一種刮目相看的欣賞之意,有一種高山仰止的欽慕之情。王希孟是御前紅人,這樣的眼神無疑會給柳彥卿的仕途帶來某種便利。
崔洵越想越不平衡,越想越不甘心。是而,他對王希孟的生死也變得極其冷漠。只是在人前人后,他還需要一副淚臉千行、愁腸寸斷的嘴臉來裝飾自己的仁與善。
可出人意料的是,王希孟竟大難不死。負傷掛彩歸來的王希孟對自己的經(jīng)歷絕口不提,把自己的遭遇只簡單地歸結為意外失足、意外獲生八個字。而事實上,他已回到事發(fā)地點,發(fā)現(xiàn)了“意外”的某種人為痕跡。所以,在柳彥卿離開之后,他以一種委婉的方式問了崔洵,但崔洵矢口否認。
兩人的這次對話最后在沉默之中無言地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