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娘,你還準備去平江嗎?”
“嗯?!?p> “可是……”
“我意已決?!?p> “那你是要去祁家,還是去墨家?”
從天舞閣出來,鄧林和杏娘都各懷心事而沒有交談,直至臨出門時,鄧林才想起來自己和杏娘還有一個口頭之約沒有說定。盡管杏娘始終沒有變卦的意思,但是鄧林覺得這個約定應該只是屬于他自己的一場空歡喜。
“鄧郎中,據(jù)你所知,去墨門定做暗器的人都是些什么人?”杏娘對鄧林的問題恍若未聞。
鄧林朝天眨了眨眼睛,沉吟有頃,道:“那可就說不準了?!?p> “這有人呢是為了抵御仇家,買他墨家的暗器作防身用的,都說‘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但再紅也紅不過這‘檀心一點紅’!”
“有的呢是知道自己武功不行,就想在自己的兵器上做文章,有道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你還別說,凡是經墨家改造后的兵器,那簡直就是化腐朽為神奇!當然,打鐵還需自身硬,指望著神兵利器在手就想天下第一,那是做夢。”
“還有的人,買墨家暗器是為了保佑家宅平安的,這就好比是從廟里請尊菩薩回來??纱蠹叶贾肋@廟里的菩薩慈悲六道,乃是普度眾生的,可不專佑你一人的。而這墨家暗器卻可以!什么蛇蟲鼠蟻,什么妖魔鬼怪,他都能幫你滅得一干二凈。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這是這么狠!這是這么靈!當然,積善之家,方有余慶。若想家宅平安,還得積德行善。”
鄧林唯恐言不盡意,洋洋灑灑地一番長篇,至于杏娘的問題,只在最后點題道:
“總之啊,去墨家定做暗器的人一般都是武功上很難再更上一層樓、而做人呢又十有八九不如意的江湖人士。各式各樣,不一而足。但肯定都是有錢人?!?p> “照你這么說,這墨家打造暗器,倒不一定是為了害人?”
對于杏娘的這一說法,鄧林甚為贊同。他微微一笑道:
“暗器之所以為暗器,是因為它總是暗中傷人。不過,如果你因此而定義墨家暗器,那就錯了。正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墨家暗器主要是為了扶道降魔!殺人不是他們的首要目的?!?p> 盡管適才他在何瓊芝面前對墨家暗器表示不齒,但是于內心而言,他對墨家暗器“不用毒、不助惡”這種近似于盜亦有道的自律與自尊深為贊許。而由此產生的尊崇與敬慕之情,讓他此刻不得不為之慷慨正聲。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他們的暗器不殺人。”或許是意識到自己的聲音與逢人說項的掮客過于相似,他稍稍調整了自己的語氣,“所以,杏娘,那支銀釵,你們一定要小心,千萬別輕舉妄動。雖說墨家每件暗器都留有破解之法,但這世上,還沒有人破解出來過?!?p> “哦,除了一個人!”鄧林糾正道,“祁七爺?!?p> “他不是大夫嗎?”杏娘大感詫異。鄧林雙肩一聳道:“是啊。這又何妨呢?”
鄧林仰望著天空,就如他虔敬地仰望著心中的那位祁門七爺,一種可望不可即的距離感強烈地刺激著他。初升的太陽固然算不上灼熱,但它耀眼的光芒卻能逼得人無法睜開雙眼。
“鄧郎中,瓊姨的病刻不容緩,我決定三天之后就動身?!毙幽锏恼Z氣不像是臨時決定的,更多的像是早就深思熟慮過了的。覷著鄧林略略遲疑了一下,似有為難之處,她忙問道:“呃,忘了問你,不知你是否得便???”
“三天之后?”鄧林略一思忖,慨然道,“你沒問題,我就沒問題?!?p> 鄧林的遲疑,其實與他自身無關,他只是覺得三天之期過于倉促,杏娘是決無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說服何瓊芝的。
別看何瓊芝低眉順眼如菩薩一般,可在鄧林看來,她比她身邊那位怒目金剛周嬤嬤要可怕的多,因為她笑里藏刀,而刀子是不易折的。所以他對這三天之期不太抱有希望。
“那一言為定。三天之后,我去找你。”杏娘嫣然一笑,躬身長揖道:“鄧公子,大恩不言謝。此番之恩情,無論結果如何,杏娘都必將銘記于心?!?p> “君子成人之美,娘子孝心格天,在下自當鼎力成全。”鄧林回禮道。
不論此行的目的究竟為哪般,此刻,杏娘對鄧林的感激是出于真心的。
二人在梅子軒外作別。
“鄧郎中!”
走出梅子軒沒多遠,忽聞一聲大喊,驚得鄧林一個激靈,待得他懵懵然旋踵過來時,一把黃澄澄的金桔迫至其眼前,害得他一個重心不穩(wěn),登時跌仆在地。聽他“哎喲哎喲”地叫苦不迭,來人卻響起了一串興奮而歡快的笑聲。
“呀!鄧郎中,你這五體朝天的,是給老天爺行大禮呢?”
“你這小娘子!你沒事嚇唬我作甚?”
鄧林狼狽地從地上坐起,悻悻地瞪了眼前這位難纏的“冤家”一眼,以一種“好男不跟女斗”的大度,未與她做計較。不過,這位“冤家”可沒打算就這么饒過他。
剛從冷暖齋中解禁出來的她,正窩著一肚子的怨氣無處發(fā)泄,恰撞見鄧郎中滿面春風地從她眼前招搖而過。這“冤家路窄”,還就是這么有緣。
“你沒事吧?哎呀呀,你莫不是受驚了!不過沒關系,你叫我?guī)茁暫媒憬悖揖蛶湍阒魏??!?p> “治好?你還會醫(yī)術?”
“哼,小瞧人了是不是!我呢雖不懂醫(yī)別人,卻懂如何醫(yī)你?!毙【|眉眼含笑,彎下腰來,拿著那顆金桔輕輕地戳了一下鄧林的胸口,另一邊的腋下還挾著一個紙囊。
“你想干什么!我沒事!我不用你醫(yī)!”鄧林本能地向旁邊一側身,唯恐為其金桔所傷。
“鄧郎中,何必跟我客氣嘛。是我害你受了驚,自當由我來給你醫(yī)啊。以驚治驚嘛,不要我醫(yī),你找誰醫(yī)?”
“醫(yī)家施藥,講究的是對癥下藥,而且就算是同一病癥,也須得因人而異、因時而異,豈有一張方子行遍天下之理。”鄧林幾次翻身想站立起來,卻都被小緗殷勤地“勸”住了。
按說作為一個有自尊心的男人,他決不能讓自己這般屈辱地受制于一個小女子,可怎奈他昨日就領教過這女娃娃的功夫,無謂再自取其辱,故而他也不敢強用勁,免得惹惱了對方,更要吃她苦頭。
小緗見他面有畏懼之色,心頭甚覺滿意,蔑笑道:“哼,你一個走江湖賣假藥的裝得倒還挺像的嘛。給!”說著,她將手中的那裹東西拋擲到了鄧林的懷中。鄧林匆忙伸手相接,還是嫌遲了些,從那紙囊中散落出了幾顆金桔。
鄧林詫異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和懷里的金桔,金桔金黃而飽滿的外表和酸中帶甜的清香,令人口角生津。鄧林的喉結不自覺地用力向下滑動了一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他從來都沒有品嘗過這種貢品級別的珍果。他抬頭瞅了一眼小緗,眼神有些困惑,反應也有些遲鈍,訥訥地問道:“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這可是從江西剛遞來的新鮮金桔?!毙【|怏怏地將地上散落的果子拾起,寶貝似地為它們一一揩去表面沾上的塵土,復又塞到了那個已經綻口的紙囊中。
“送我了?”到此刻,鄧林還是有些不相信。
“你看你這個人,人模人樣的,居然連個謝字都不會說?!毙【|癟了癟嘴,咕噥道,“不說謝也就算了,還恩將仇報?!?p> “我怎么恩將仇報了?”鄧林一臉委屈地問道。
“你賴在地上不起來,這要是主母知道了,又得責罰我了。這難道還不是恩將仇報?”小緗忿忿地說著,言語中的委屈讓鄧林瞬間明白了自己的“過錯”,他立刻從地上翻身起來,一手緊緊抱著金桔,一手胡亂地拍去身上的塵土。
兩個人彼此覷了對方一眼,不知怎的,都啞然笑了起來。
“我這里有一‘碧玉茯苓粉’,贈與小娘子,算是投桃報李吧?!编嚵謴乃幠抑刑统鲆环恻S紙包著的藥粉,遞給小緗。小緗一臉嫌棄地接將過來,問道:“這粉有什么用?”
鄧林雙手交于胸前,將那一裹金桔小心地兜在懷里,抬頭沖著小緗神秘地一笑道:“這粉用處可大了,它可讓斑鳩無顏,可讓紅豆無實?!?p> “斑鳩無顏,紅豆無實?”小緗聞了聞那藥粉的氣味,大惑不解的問道,“什么意思?。窟@送我做什么呀?”
沒等她把話說完,鄧林已經踅出門外,嘴里哼著輕快的小曲,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如金子一般的晨光灑落在他那一身襤褸的衣衫上,卻在他的身后留下了一個比他本人更為高大更為瀟灑的身影。
空氣中飄浮著金桔青澀的味道,淡淡的,酸酸的,還有一絲微妙的甜味。
小緗立在原地,怔然許久,她才醒悟過來,頓足喝道:“枉我還把這么好的果子分你一半,你卻罵我是只斑鳩!好你個姓鄧的!”
“別不識好人心了,這可是去痘消痕的靈藥?!毙幽锏穆曇敉蝗辉谛【|的身后響起,小緗慌忙回過頭來,覷著杏娘的笑容別有意味,不禁羞臊得捂起了小臉。
直到這時,她才想起來,幾日前自己右邊嘴角上不知怎的冒出了一顆不大不小的痘,害得她煩惱了好幾天,昨天被禁足,倒也忘了這回事,此刻觸及,還覺生疼生疼的。
她不知杏娘是何時出現(xiàn)在那兒的,也不知道杏娘究竟看到了什么,只感覺自己心跳莫名,就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壞事,恰被杏娘逮住了。
其實,杏娘早就在場了,只不過,她沒有立時現(xiàn)身。因為她要給自己心中的那個疑惑一個答案——鄧林,會是那個人嗎?
此時,她已經有了答案——在小緗出其不意的那一剎那,鄧林毫無應變之力,很顯然,他是的的確確沒有武功的。一個沒有武功根基的人,是絕無可能避過閆三王四的耳目將那錦盒放入自己房中的!而且,比較他書寫的藥方,與那錦盒之下的筆跡大相徑庭,絕非出自同一人。
那么,他和那個出入內舍猶入無人之境的神秘人是否有關聯(lián)呢?杏娘還不十分肯定。但有一點很肯定:平江之行,勢在必行。何瓊芝的病情已不容她再繼續(xù)等待奇跡的出現(xiàn)。
杏娘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了小緗身上,她希望這種溫暖可以驅散冷暖齋中孤獨的寒意,可以讓對方委屈的心靈得到些許慰藉。
冰冷的空氣像一張掛著濃霜的大網一樣牢牢地貼在兩個人的臉上,讓兩人的呼吸都變得有些困難。蒼白無力的太陽掙扎著跳出了重重霧靄,將兩個人柔婉的身影曲折地映在了堅硬而崎嶇的石子路上,身影是重疊的,分不清是杏娘的還是小緗的,可道旁的黑皮狗還是聞出了“惡人”的味道,未免重蹈被惡人驅逐之覆轍,它自覺地轉移了地方,垂下它那沉沉的眼皮,享受著日光之于生命的最后一絲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