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天還蒙蒙亮,杏娘就候在了梅子軒門口,周嬤嬤躡手躡腳地將她從門口迎至院中,道何瓊芝還正熟寐之中。杏娘聞之大喜,未免驚擾何瓊芝睡覺,兩個人拾了兩個杌子,在廊屋下坐了下來,一邊靜候,一邊剝些桃仁以打發(fā)時間。
歲暮天寒,兩人的口鼻之中不時吐出一縷白煙,不知過了多久,兩個人都沒有說句話,只聽著外間一串撥浪鼓的聲音連著販夫那高一聲低一聲的叫賣聲越過高墻穿過綠叢,蕩蕩悠悠地傳入梅子軒中,何瓊芝一夢方覺。
三更合眼,一夜安枕,何瓊芝的氣色總算見了些血色,說起話來也是多了幾分力道。聽聞杏娘一早便來行晨省之禮,忙喚著她進來,還摒退一眾女使,獨留杏娘一人在傍伺候。
待諸人散去,何瓊芝遂板起臉來,佯怒道:“我說你,怎么就擅作主張,給我答應(yīng)了那婦人再醮之事。我可告訴你啊,我不管啊,這人胡攪蠻纏不可理喻,我可不會替她去做這個費力不討好的媒人?!?p> “是是是,這事怨我,事先沒跟你商量,就擅自許諾她了。”杏娘連聲認錯,聲音里透著活潑而親昵的氣息。有時候,杏娘在何瓊芝面前,也會像一個被母親溺愛的孩子展露出稚子天真的笑容。
“我可都是依著你的主意,讓她去那邊做活,給她一口飯吃,還讓她兒子去周先生那讀書。你說你,怎么還給我應(yīng)承那么一件爛事?!焙苇傊ヒ琅f埋怨。
“我都說是兩年后再給她許人家,又不是今年今月今日,你何必現(xiàn)在就急著發(fā)愁呢。”杏娘手里拿著篦子緩緩地給何瓊芝篦著頭發(fā),何瓊芝閉著眼睛享受著篦齒在她那一頭缺乏生氣的頭發(fā)里慢慢地“耕耘”著,那片貧瘠的土壤已經(jīng)荒蕪,篦齒提起來時,那幾絲被霜染過的發(fā)絲和其余尚未染色或尚未褪色的發(fā)絲一起服服帖帖地垂在她的腦后,只是在日光下,它們的顏色顯得有些刺眼。杏娘輕輕地撫摸著那幾絲銀發(fā),她不由得想起了鄧林昨天跟她說的那番話,心中一片酸楚。
她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
“申二生前畏妻如虎,于夫妻情分上也算是十分涼薄的,所以,如今要她為申二居孀守節(jié),那大概是不可能的。而且這婦人雖說潑辣蠻橫,卻還是有幾分姿色的,來日再醮,想來也是必然中事。不過以她現(xiàn)在的名聲,是嫁不得什么好人家的。就算是想回母家,她那嫂嫂也未必肯容她。所以啊,但凡她還有一點頭腦,她都應(yīng)該明白,惟有在我們崔宅里頭當好了差事,她日后才會有好的出路。所以您不妨先許了她這事,也好讓她收起心思,一心一意為您效力。”杏娘一邊說著,一邊將篦子上的那幾絲白發(fā)偷偷地藏進了自己的衣袖之中,然后,從旁取過裝有香發(fā)木犀油的小瓷瓶,倒出些許。
“她都領(lǐng)會你的意思了?”何瓊芝“慍色”稍減,卻依舊閉著雙眼。
“那我就不好說了。這樣的人,不好一下子跟她說透了,日后慢慢點撥她便是?!毙幽锸捌鹈蜃?,又說道,“如今歡兒也到了懂事的年紀,這孩子聰明,得讓周先生好好教教他。”
何瓊芝微微頷首,對杏娘的建議表示贊同。此番王氏一事的處理辦法,雖則是她和杏娘二人商量而定的,但事實上盡出于杏娘一人所謀。遣母為使,此系何瓊芝一己之私心,而以子為質(zhì),卻是杏娘專意之機心——對于一個舐犢情深的孤孀而言,沒有什么能比她的孩子更能降住她的心了。
昨晚,何瓊芝從周嬤嬤那聽完杏娘與王氏的對話后,良久都沒說一個字,她內(nèi)心的震動多過贊許。在何瓊芝的眼里,杏娘還是十多年前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然而,當她面對鏡中那個自己時,她方省悟:這是自欺欺人。
“只要她在那邊,別給我無風(fēng)起浪就好?!焙苇傊ト嗔巳嗵栄ǎ旖俏⑽⑸蠐P。
杏娘望了一眼鏡中的何瓊芝,故意道:“無風(fēng)起浪?不是‘興風(fēng)作浪’嗎?”何瓊芝睜眼睨了一眼鏡中眉眼含笑的杏娘,臉色一沉,佯斥道:“不可作此孟浪之言!”
杏娘怏怏地撅起小嘴,但見著何瓊芝那滿是寵愛的眼神朝她那么一瞪,她又不禁咧開了嘴。何瓊芝的眼角也隨之堆起了數(shù)道愉悅的皺紋,面頰上許久不見的兩個淚窩也泛了上來。
梳洗畢,何瓊芝問道:“去請那鄧郎中了嗎?”
“周嬤嬤已經(jīng)去請了?!毙幽镌谥軏邒咄顺鋈ブ氨阋褔诟懒怂4丝?,杏娘心里想的是如何讓鄧林檢視一下那支銀釵,她懷疑那是姑蘇墨家的暗器。不過,說是懷疑,實則已有八分的肯定。
何瓊芝見之有些心不在焉,轉(zhuǎn)眸一想,探問道:“哎,你覺得這鄧郎中怎樣?”
“是個好大夫。”
杏娘答非所問,顯然沒有領(lǐng)會何瓊芝問話的意思。何瓊芝故又道:“我不是問你這個,我是問你他人怎樣?”
“他——是個好人?!?p> 杏娘這次含糊其辭,顯然是已領(lǐng)會了何瓊芝話中之意。
“我看你也挺好,要不然就兩好并一好得了。”何瓊芝斜睨了杏娘一眼,從奩具中抽起一支扁針,捏在手心。杏娘覷著何瓊芝眉宇之間似有松動之意,趁機伏身膝前賣乖道:“既然您這么想做這好人,不如你就再行個好。”
“我就知道,你這一大早來,是無事獻殷勤。”何瓊芝捏著扁針一頭在杏娘的眉心輕叩了一下,嗔道,“你啊,也別心疼她了,她在那小屋子里吃好睡好,什么都不用擔心。我還能虧待她不成!你說你也不想想我這么做是為了什么。”
“這王氏的事,你看了,也辦了,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你辦的很好。但你回過頭來看看這婦人的嘴臉,過去我們待他們家也并非不好,可她就因為你崔叔不肯幫申二在府尹面前說句好話,她就說翻臉就翻臉,恩將仇報!”。
何瓊芝嘆了口氣,又道,“這里面,固然有這婦人的不是,卻也有我們自身的不是。平日他們有什么困難,我們是能幫則幫,他們有什么不是,我們也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太過寬縱!這,就是我們的過失。做人要寬,卻不能縱?!?p> 何瓊芝語重心長地對杏娘說著,杏娘也全神貫注地聽著,那雙美麗而聰慧的眼睛也緊緊地跟隨著何瓊芝那雙富有長者智慧的眼睛。何瓊芝喜歡杏娘這樣順服與乖巧地仰視自己,可她也明白,當杏娘站起身來的時候,就不再需要這樣仰視自己了。
“其實這些道理你都懂!我也不多啰嗦了?!焙苇傊ゲ粺o愛憐地撫摸著杏娘的額頭,沉沉地說道,語氣中有些許無奈,些許悵恍。
說完,她從袖中掏摸出一支發(fā)釵,用扁針在杏娘左邊的螺髻上輕輕撥了一下,將那發(fā)釵橫插入髻,然后嘆息道:“等鄧郎中今天走了,我就會放她出來的。昨日她對鄧郎中無禮,總是要教她受點教訓(xùn)的?!?p> 何瓊芝的這道“赦令”對杏娘來說,來得很是突然,好似沒有任何預(yù)兆就從天而降了。但在何瓊芝心底,卻早已置備。
昨天,她在沒有事先通知杏娘的情況下,將小緗帶走關(guān)押,她知道杏娘心里是有些許不快的,尤其是在杏娘幫何瓊芝圓滿地解決了王氏一事之后,此舉多多少少有一種屈殺功臣的意味。不過,還好,杏娘沒有立時去何瓊芝面前為小緗求情,而是平和而理智地等待了一個晚上。
這一晚上,杏娘想了很多。是夜,月光如練,在子夜時分悄悄地籠在了杏娘的窗前,杏娘推開窗來,與之晤面,在相對無言的彼此相望之中,杏娘伏在窗前的條幾上枕著月光迷迷糊糊地合上了雙眼。
月夜無聲,卻是那樣的深沉而溫柔,它撫摸著她的額頭,就像是撫摸著她那敏感的靈魂一樣。
刻下,杏娘感受著何瓊芝那雙大手的愛撫,也感受著自己頭上那一份沉甸甸的饋贈。她伸手往自己頭上的螺髻摸去,憑著感覺,她知道何瓊芝又強行送了她一件首飾。
自她懂事以來,她就不再向崔氏夫婦隨意張口討要任何東西,何瓊芝懂得她這是要維護她的自尊,所以平時也盡量不隨意地饋贈物品或無名目地施以獎賞。但也總有那么幾次,她實在無法管住自己的憐愛之情,尤其是當她明顯感覺到杏娘遭受到某種委屈的時候,這種憐惜與疼愛越是無法自制。
遇到這樣的情況,杏娘也幾乎無法推卻,就像此刻,何瓊芝的神色絲毫不容她拒絕,她也只能懷著“卻之不恭受之有愧”的心情收下。
她直起身來時,從鏡中看到她頭上戴的正是前日所得的那支銀釵,她不由得又吃驚又欣喜。她原還想著如何開口向何瓊芝討要那支銀釵,不想何瓊芝卻好似看穿她心思似地未待其開口便送還給了她。
“這支銀釵,本就是送給你的,你就拿回去吧。”何瓊芝頓了頓,又說,“至于那個錦匣,我已經(jīng)燒了?!?p> 杏娘心下忽然咯噔一下,雖然她覺得何瓊芝此舉很不像她平日的作風(fēng),但她并沒有即時在臉上表露出來,因為何瓊芝的顧慮不無道理:
“那錦匣底下的字,你也見過,那幾行字的意思,你也理會。你崔叔剛得圣上褒諭,這個時候出現(xiàn)這樣的話,若是被外人知曉,是會惹出風(fēng)波來的?!?p> 杏娘明白其中利害,故也不再說什么,只是此刻頭上簪著這支銀釵,讓她有一種懸刃于頂?shù)目謶指?。她小心翼翼地點了一下頭,耳邊不由得想起了鄧林昨日提到墨家暗器時所言及的那幾則心驚肉跳的事故,她的頭皮驀地一麻,一種莫名的緊張從她的頭頂延伸到了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