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方給了鴇母一些銀兩,費(fèi)了半天口舌,才獲準(zhǔn)到那女子也就是鶯姐的房間去探望。
只見鶯姐躺在床上帳內(nèi),屋角爐旁那位少東家正在熬藥,邢方走到爐旁,見藥罐內(nèi)湯水上還漂著幾片碎紙,少東家正用筷子攪這片碎紙。
信藥?!邢方心里一驚,果然有這等神奇的藥?這與知府自殺前服的信藥有沒有聯(lián)系?邢方腦里快速的盤算著。
“敢問先生熬的這是什么藥?這罐內(nèi)為何只見紙片不見藥材?”邢方盯著少東家微笑著問。
少東家抬起頭,微笑著自若地承接著邢方審視的目光,不卑不亢地反問道:“先生何人?是來探望病人還是探望藥罐?”
邢方?jīng)]回答,他只用自己的目光緊絞著對方的目光,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出了一絲隱藏得很深的慌張。
但對方用左手彈彈右手中的竹筷,很快也彈去了眼神中的那絲慌張,反而用更鎮(zhèn)定的目光盯著邢方,明顯是在等待得到剛才提問的回答。
邢方說:“在下姓開名萬?!彼麨樽约耗茉谝凰查g把自己的姓名“邢方”變成“開萬”感到有絲得意。
“京城人氏,經(jīng)商游走四方,今日有幸觀賞鶯姐歌舞,不料她突然暈倒,特來探望,請問先生尊姓大名,你這藥是……?”
少東家說:“在下王宇,王氏落塵堂的少東家。與鶯姐是朋友,鶯姐暈倒,我為她熬藥,這藥并不奇怪,藥是粉劑,入水即溶,故罐內(nèi)看不見藥材,其實(shí)藥已在其中,這藥異常珍貴,包藥的紙上難免粘上藥粉,便連這紙一起熬了,你看?!彼f著用筷子夾出一片濕紙遞給邢方。
邢方接過一看,極普通的包藥紙,并無特別之處,上面也看不出有過字跡。
他說:“長見識了?!卑堰@紙片還給王宇,王宇笑笑,夾起它扔在一旁地上,他倒了藥湯,過去扶起鶯姐服藥。
邢方過去見了鶯姐,報上姓名,說:“小姐剛才的妙舞和天籟之音讓開某大開眼界大飽耳福,祝小姐早日康復(fù),開某好再來欣賞你的仙音神舞?!?p> 鶯姐側(cè)著看著他:“謝謝開先生掛念,請?jiān)彶∩聿槐闶┒Y。”
剛才樓上樓下隔得遠(yuǎn),此時就在面前,邢方才算真看清了這鶯姐,她五官長得說不上十分漂亮,應(yīng)該算是清秀,可她那雙眼睛象兩汪無底的泉水,雖然表面蕩漾風(fēng)塵女子的浮情,可下面沉淀著深深的憂郁。
邢方看得出來,這是一個非同一般的奇女子。他又說了幾句問候的話便告辭了。
回去后這一夜,邢方在床上烙著燒餅久久不能入眠,鶯姐的舞姿總在眼前飄來晃去,揮之不離,鶯姐的歌聲總在耳畔縈繞。他感覺就象自己一頭撞上了一個蜘蛛網(wǎng),她的聲音就象那看似無形的細(xì)絲纏繞在他身上,理也理不清,拉也拉不離。
邢方不是一個好色之人,在叔父府里和跟隨叔父外出時,見過的美人也不少,大多比這鶯姐漂亮,他之前還從沒對哪個美人思念得睡不著,可這鶯姐,確實(shí)讓他難眠。
邢方理智地分析自己失眠的原因,感覺這不純粹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吸引,更有一個不尋常女子不尋常之處對一個刑部捕快神經(jīng)的吸引。
得再去見見這位奇妙的鶯姐,邢方在入睡前作出這個決定。
第二天,邢方再次來到娛紅苑,說要探望鶯姐,卻被告知鶯姐不見了,鴇母說已經(jīng)派人去報官。
邢方急到知府衙門,一問師爺,果然娛紅苑一大早就來報了官,說鶯姐失蹤了。
難道——?那少東家真有鬼?邢方不由得皺起眉頭,說不定鶯姐已經(jīng)被害了,想起鶯姐那絕妙的歌舞,他心頭一緊,是該主動出擊了。他從衣袋里掏出那枚藍(lán)寶石,握住它往自己額頭上輕輕敲了三下,這是他作出重大決定時的習(xí)慣性動作。
經(jīng)過三天的緊張?zhí)讲?,邢方探知鶯姐并未遇害,而是很可能租住在城西一幢民宅之中。
邢方來到這民宅前,這是一處極普通的民宅,他敲了幾次院門,均無人應(yīng)答,便越墻進(jìn)入院內(nèi),院門從里面閂住,而正門未上鎖,看來屋內(nèi)有人。
他進(jìn)屋一看,無人,叫了兩聲,也無人應(yīng)答,便沿梯而上,向樓上走去,頭剛冒過樓板,便一驚,只見樓上一椅子上坐著一人,正是失蹤三天的鶯姐,她身披一大紅披風(fēng)坐在椅子上,目光愣愣地看著他,邢方急步上得樓來。
“站??!”鶯姐突然大聲說,邢方忙立在離她一丈開外。
“你究竟是誰?你要干什么?”鶯姐驚恐地問。邢方摁了摁劍柄說:“你別怕,我其實(shí)是府衙的捕快,娛紅苑的鴇母報官說你失蹤了。你怎么會在這里?是誰把你擄來這里的?是那位落塵堂的少東家王宇嗎?”
“哼!”鶯姐冷冷地哼了一聲,“用得著誰擄我?是我自己偷偷來的,現(xiàn)在你找到了我,我沒失蹤也沒死亡,不關(guān)官府的事了,你可以回去交差了,你走吧?!?p> 邢方不相信沒人擄她,他仔細(xì)地四下搜查一番,確實(shí)沒有別人,她也沒被捆被綁,她那神色不懼不急,似乎真沒什么被迫之事,不由心生奇怪,那她一個人偷偷來這里干什么呢?
他之前探查時已經(jīng)得知,鶯姐并非賣身到娛紅苑,而是自愿在那里賣藝,她也不欠鴇母什么,她要走隨時可以走,可她這不聲不響地偷偷溜到這么個地方來,有違常理。
邢方想了想說:“你鴇母既然已經(jīng)報官,我便得把你帶回娛紅苑才算交差,姑娘,請跟我走?!?p> “走?好的,我早就想走了,我這就走!”鶯姐說著腳一跺。
只聽“轟”一聲響,她椅子下的樓板突然垮塌,她連椅帶人瞬間落下,她被一根細(xì)繩套住脖子吊在在空中。
邢方飛身上前,同時抽劍一劍將繩子砍斷,鶯姐落地的同時他也落在了她身旁,他把她扶起,解掉她脖子上的強(qiáng)套。
鶯姐凄然一笑,緩緩說:“我自己做的機(jī)關(guān)看來還行,這兩天的功夫沒白費(fèi),要不是你這冒失鬼撞來,我就到我的極樂世界去了,不過你看不住我,誰也看不住我,我還是要去的?!?p> 邢方不解地看著她:“好好的你何必要尋短見呢,有誰逼你嗎?若真有,你說出來,我為你作主!官府為你作主!”
鶯姐:“沒誰逼我,是我自己愿意離開這個世界的,反正當(dāng)初讓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時,也沒人問我愿不愿意,這次離開這個世界我要自己為自己作一回主,哼!”
“誤落滾滾紅塵里,我身獨(dú)潔心如洗;清水濁火難相容,生不由己死由己?!柄L姐目光空洞一看著前面,一字一句一念道。
“生不由己死由己”。這——?
邢方?jīng)]想到一青樓女子竟有如此想法,真是一奇女子也。他強(qiáng)扶她站起來,這時,從她身上飄蕩一張紙,拾起一看,上面寫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fēng)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字體方正,筆畫粗大飽滿,不象女子筆跡。
邢方試探道:“這可是落塵堂少東家王宇給你服用的信紙藥?”
鶯姐坐到椅子上,長嘆一聲說:“藥也無用,藥只醫(yī)身而已,可心上的病卻是無藥可治的?!?p> 她沒有否認(rèn),看來這確實(shí)是王宇給的信紙藥了,邢方心中便有數(shù),他又說:“姑娘有何心病?能否道來聽聽,說不定我能幫上忙呢?!?p> 鶯姐再次凄然一笑:“看你算是個好人,我一將死之人,這點(diǎn)事說給聽聽也無妨?!?p> 原來,鶯姐出生在一鄉(xiāng)間小康之家,父兄耕讀持家,也算書香門第。她從小喜愛唱曲唱戲,兩三歲時學(xué)街上小販的叫賣聲就能學(xué)得維妙維肖,五六歲時看過兩遍的戲就能學(xué)得有板有眼,七歲時還跟著戲班跑過兩次,被找回來后被父親狠揍了兩頓。
之后她象變了個人似的,一段時間,她可以十天半月不說一句話,看著螞蟻搬家就能從早看到晚。過一段時間又從早到晚又唱又跳,她唱的詞曲小部分是學(xué)來的,大部分是自編的,只上過兩年私塾啟蒙的她竟能寫出一首首令成人的秀才都佩服的詩詞來。
她唱起來可以一天只喝水不吃飯,不分白天黑夜地唱。家人都認(rèn)為她瘋了,找過不少大夫來看過也無濟(jì)于事。十歲時她父母不幸病故,兄嫂嫌她瘋癲,她胡唱胡鬧時便把她趕出家門。
十一歲時她被王神醫(yī)收治,十六歲時她自愿來到娛紅苑,賣藝不賣身,她的歌絕舞妙,但她不是天天歌舞,一月最多三場,為鴇母掙了不少銀子,鴇母對她也很好,她在這里過得還算安順。
“既然過得安順,你為何還要自尋短見?”邢方不解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