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還是那個少林
牧童,是老牛村最年輕的那個放牛娃,他是多年前,老村長,從荒地里面撿來的。
老村長勞碌半生,也沒個兒女,好不容易撿來個娃兒,就當(dāng)做了命根子。
可沒多久,這位年紀(jì)不小的老村長也一命嗚呼,留下棟房子,還有個定點兒大的娃兒。
村里人犯了難,老人家走了一了百了,可這小娃兒怎么搞,總不能再扔回荒地去。
小牧童今天住東家,明天住西家,成了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長大了,小家伙也想給村里人做些什么。
便領(lǐng)了放牛娃的工作,也因此有了自己的名字——牧童。
不再是小不點兒,或者村長家的娃兒,這類的……
牧童躺在老牛寬闊的背上,抬眼望天空,藍天白云;當(dāng)一個人眼睛望向遠方的時候,他總是會腦袋放空,感覺寧靜而舒服。
牧童喜歡這種感覺,雖然他那小小的腦袋里,也沒太多能想的東西。
“小施主,你知道,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化緣嗎?”
牧童坐起來,瞧見一個大光頭,被陽光照得發(fā)亮;雪白色的眉毛,雪白色的胡須,笑起來兩個眼睛會瞇到一起,慈眉善目的模樣,看起來會很舒服。
大光頭并沒有笑,可牧童覺得,他笑起來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很熟悉也很舒服。
牧童感到很奇怪:“你為什么長得和別的人不一樣?”
大光頭笑了:“和什么人不一樣?”
“和村里種地的劉伯伯,村口下棋的老先生,還有養(yǎng)豬的楊大娘……”牧童一開口就停不下來:“還有牧童,都不一樣。”
他掰著手指,一個一個的數(shù),數(shù)得很認(rèn)真;說了有二三十號人,這也是牧童認(rèn)識得,所有的人。
“你說的那些人,他們都一樣嗎?”大光頭問道。
牧童托著下巴想了又想,有點不確定道:“好像也不太一樣?!?p> “世間百態(tài),人與人之間本來不同?!贝蠊忸^笑道:“一切皮囊本是虛妄,可我們有一個地方是一樣的?!?p> “哪里是一樣的?”牧童問道。
大光頭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笑道:“這里是一樣的,都是熱的?!?p> 牧童認(rèn)真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點點頭:“大光頭,你說得對,這里是熱的?!?p> “叫別人光頭,是不禮貌的?!贝蠊忸^搖搖頭。
牧童眨眨眼:“什么是禮貌?”
大光頭被問住了,想了想才說:“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p> “哦?!蹦镣謫枺骸澳俏覒?yīng)該叫你什么?”
“貧僧深藏。”白胡子白眉毛的大光頭道。
牧童還問:“那又是什么意思?”
……
牧童瞧著大光頭,神情有些恍惚,一些熟悉又陌生的畫面緩緩浮現(xiàn),又消失,好似大夢方醒,睜開眼便再想不起來。
“深藏師傅?!毙∧镣躲墩亩⒅忸^和尚,道。
大光頭愣了愣,笑道:“小施主怎會知道貧僧的法號?”
小牧童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道:“我就是知道?!?p> “一切眾生皆具有如來智慧相。只因妄想執(zhí)著,不能證入?!贝蠊忸^仔細想了想,似是悟了:“世尊,誠不欺我;小施主,想學(xué)佛嗎?”
這次,牧童沒問什么是佛,只說了一個字。
“想!”
許是真的同佛有緣,許是實在不知今后該往哪里去,就在這個草原上,小牧童變成了個小和尚。
師傅沒給他取法號,還叫他牧童,說是需先回山上認(rèn)過門,才算真?zhèn)€入了寺。
師傅說他們的寺叫做少林寺,是江湖中一等一的佛門寺廟;在那座高聳入云,一眼望不到頂?shù)纳偈疑缴稀?p> 有許多和師傅一樣的大光頭,帶著一大堆和小牧童差不多大的小光頭。
小牧童也不知道什么是少林寺,他只想著,一座山上住得全是光頭,定然很有趣;老牛村里沒有光頭,他想去看看。
深藏,是少林寺深字輩的和尚,立志要做一名看盡世間百態(tài)的苦行僧;在三十歲那年下了山,已十年未曾上去了。
他也不曾想過,自己苦行生涯中,會有一次這般豐盛的化緣。
桌上擺著五花肉,豬蹄,豬臉兒,豬大腸……
“楊嬸兒,劉伯伯……”
“牧童要跟大和尚去學(xué)佛了!”
小牧童到村里說了幾句,老牛村里的人便忙活起來。
許是因為這是小牧童在村里最后一頓飯,劉伯伯專門宰了頭豬,做了頓全豬宴;只是,深藏瞧著殷勤期盼的村民們,不知道該不該提醒上一句。
和尚,是不吃葷腥的。
就這樣,在村里人的目送中,一大一小兩個和尚,又踏上了苦行的路。
苦行就像流浪,沒有目的也沒有遠方,只顧著在路上行,瞧著路上路邊的人。
……
“小螞蟻,你們也餓了嗎?”
小牧童坐在街邊的馬路上,用手輕輕把幾只背著米粒的螞蟻,運到洞口,周而復(fù)始,似是在做什么極有趣的游戲。
“小螞蟻,師傅總說,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載物之厚;天下眾生,并無高低貴賤之分,一切眾生皆有眾生的生命;修行的人,最忌殺生?!?p> “所以,小螞蟻,你也聽得懂牧童的話吧?!?p> “師傅還說,苦行的僧人,不事勞作,能活下來,靠得便是人心頭的哪一點熱?!?p> “如果那一點熱沒了,也就沒辦法再苦行下去了?!?p> “只是,師傅的話,我不大明白。”小牧童滿臉苦惱,同小螞蟻訴說著他的困惑:“小螞蟻,你能明白嗎?”
深藏師傅到酒樓里去化緣,小牧童則,一個人街邊打發(fā)無聊的時間;每一次到了城里,師傅出去化緣都不帶著小牧童,也不知是什么緣由。
“看,這里有個傻子在和螞蟻說話!”
幾個在街邊戲耍的小童,瞧見了坐在街邊的牧童。
“真的哎,他看起來好蠢?!?p> 牧童反駁道:“師傅說,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相,小螞蟻一定聽得懂我說話?!?p> 這話倒有些玄奧,幾個半大小童,自是聽不明白,也不知如何反駁。
“你師傅在哪呢?”有個機靈的道:“我看,是你扯出來騙人的吧!”
“佛……”
牧童本想說佛門中人從不撒謊,又一想自己現(xiàn)在還不算佛門子弟,只得道:“牧童,從來不撒謊!”
就在此時,客棧里連滾帶爬,被踢出來一個大光頭;他一聲袈裟臟兮兮的,上面還帶了幾個鞋印。
“化緣,化緣,化恁奶奶個腿兒的緣?!?p> “沒錢還敢來酒樓,呸!”
“爛乞丐!”
后面跟著的小二哥破口大罵,跟著還要補上兩腳。
“瞧,那就是我?guī)煾?!”看見師傅從客棧里出來,牧童歡呼雀躍道!
“什么嘛!”機靈的小鬼譏笑道:“原來是個乞丐?!?p> “老乞丐帶著小傻子,也挺般配!”
幾個小童紛紛嘲笑。
牧童氣得臉蛋通紅:“我不準(zhǔn)你們這么說我?guī)煾?!?p> 氣鼓鼓的牧童,沖上去就和幾人扭打在一起,幾個街上嬉鬧的小童,又怎么打得過終日苦行的牧童。
況且,這些年閑來無事,深藏大師也傳授了他些功夫。
不消片刻,幾個小童便被牧童放倒在地。
大光頭拍拍自己身上的塵,緩緩走過來,從懷里拿出兩個臟兮兮的饅頭,在袖子上擦了擦,沖牧童苦笑。
今天便只化來了這兩個饅頭,又得餓肚子了。
可很快,大光頭就瞧見了地上倒著的七七八八。
一張笑臉頓時風(fēng)云變色:“這是怎么回事?”
牧童也不辯駁,算是默認(rèn)了。
“我跟你說過什么?”深藏大師怒道:“我教你功夫,是要你來欺負(fù)旁人,耀武揚威的嗎?”
“不是!”牧童低下頭。
“那你這是做什么?佛門中人,最忌……”
牧童執(zhí)拗道:“他們說師傅你是乞丐!”
深藏大師怒氣沖沖的聲音為之一頓,后面的話梗在喉嚨里,說不出來吞不進去,過去好久才緩緩道:“就算是這樣,你也不能打他們呀!”
“快把幾位小施主扶起來,同他們道歉?!?p> 牧童被師傅那雙眼睛盯著,終究還是把幾個小童扶起來,一一道歉。
小童早被嚇破了膽,不敢說什么,灰溜溜地跑掉。
“你這是犯了嗔戒,知道嗎?”深藏大師道:“晚上罰你把心經(jīng)誦讀三遍?!?p> 牧童點點頭。
深藏把兩個饅頭交給牧童,道:“這是化緣來得饅頭,你吃了吧。”
“那師傅呢?”
“我吃過了?!鄙畈匦χ嗣镣哪X袋。
過去半晌,牧童啃了一口饅頭:“師傅,我不想再做苦行僧了?!?p> 深藏大師瞧著自己的徒弟,又半晌,笑道:“好,我們回山?!?p> 苦行十?dāng)?shù)年,終究不是,一無所獲。
……
兗州,崇陽府,有一座高聳入云的山。
在半山腰上,矗立著一座百年古寺,寺前漆紅色的大門上,掛著一尊牌匾。
少林!
立在少林的山門前,這座熟悉又陌生的寺廟外,牧童的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就像是突然開了閘的水,再也停不下。
終究,還是那個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