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晴物始終(十)
晴物的第一個孩子出生時,山里特許我回去六個時辰。
這一胎懷了四年,遠比當年壞丫頭生晴物長久得多,倒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看向練書法的陰冬,問她是否愿意和我同去?
她搖了搖頭。
我出了門去,回過頭來,見她也不理我,只得清了清嗓子,說午夜回來時帶一支天下第一的冰糖葫蘆。
她這才也回了一聲好,拋下毛筆,麻利地替我打掃家務(wù)。
說來丟臉,這幾年的我已經(jīng)越發(fā)離不開這個勤儉持家的小姑娘。
上到穿衣食物,下到住房行走。
全靠這刀疤小姑娘替我跑腿兒打理。
而這刀疤的小姑娘打理家務(wù)之余,不負所托,修行進展神速,十三四歲已經(jīng)是凝意境的修為,雖不如當年的晴物,卻也是邊關(guān)里受人矚目的神童,幾次隨我出關(guān)狩獵,都展現(xiàn)出遠超同儕的本事,連獵人營都想從我這里挖人,合作培養(yǎng)。
只是我現(xiàn)在實在太懶,已經(jīng)離不開陰冬丫頭的伺候。
陰冬丫頭也頗為貼心,統(tǒng)統(tǒng)推辭。
倒讓我這個授業(yè)恩師無比愧疚,只想對她好些。
身一動,已在百里之外。
腳一邁,雪原變?yōu)闃淞帧?p> 施展小挪移,到家只要百息。
只是此法極為消耗元氣,且易出差錯。
我心急孫兒,一會兒不肯休息,連續(xù)挪移百次,終于出了亂子。
到家時,身體不受控制,一個踉蹌向下傾斜,被人用胸膛接住。
我正欲道歉,定睛一看竟是盤坐在湖邊石頭上裸著上半身的晴物。
我分外尷尬,想要挪開,才發(fā)現(xiàn)身體因為運功過度,產(chǎn)生麻痹。只得瞪大眼睛,希望他不要認出我。
而今的晴物變化很大,皮膚依舊如玉般白皙,但肌肉卻仿佛注了能量般健壯,一舉一動間,每一寸肌膚都散發(fā)著野獸般的狂野氣息,再沒有十五六歲時那種清冷神圣又十分單薄的感覺。
我的變化也很大,經(jīng)過當年一戰(zhàn),沉傷淤積,一如當年的成師兄一般白發(fā)蒼蒼,不調(diào)養(yǎng)幾十年,難以恢復(fù)。
周圍偷看的姑娘們一見到我投懷送抱,以為我是偷跑來的老瘋子,紛紛要出來英雄救美。
只見晴物豎起食指,放在嘴唇,輕輕吹氣。那些姑娘們紛紛尖叫,而后又捂住嘴巴,退出場外。
我頭腦發(fā)蒙,一想到當年那仿佛女孩兒般清秀的晴物變得如此剛猛,真想就這么昏睡過去。
晴物一眼就認出我,憋笑道:“您老人家怎么回事?”
我故意說道:“挪移的時候,運氣出了岔子,一個時辰不能動?!?p> 晴物點點頭,繼續(xù)打坐運氣,也不把我扶起,任由我的臉頰埋在他的胸膛,表情十分平靜,似乎是把這次意外當做一次心境修行。
我心道,這家伙當真是個不孝子,正想教訓(xùn),可看到兒子如此鄭重,感其勤勉,也只得和他一樣,把這次事故當做是心境修行。
咚!咚!咚!
開始時,晴物心跳速度很快。
龍之心臟如莊嚴軍鼓,震得我耳膜發(fā)痛。
冰涼的肌膚迅速升溫充血,汗毛四周也鍍上一層汗霧。
我心道,這家伙大概是怕我生氣,又不敢出口,身體有些緊張。
因而,我立刻閉上眼睛,裝作入定的模樣,發(fā)出細微的呼吸聲,好叫他放心。
果然,我這才裝睡一會兒,他的心跳慢了下來,呼吸也變得更加平穩(wěn),神念沉入玄覽,元氣散于四肢,冷沉熱升,正是漸入佳境之象。
再過一會兒。
我聽到了晴物入定的呼吸聲。
那聲音極輕柔,如微風(fēng)。
伴隨著胸膛一起一伏,那石頭般堅硬的肌肉也松懈下來,如同棉花枕頭般柔軟地包裹著我的臉頰。
我會心一笑,也不在意,入定運氣,只是兩三刻時間,身體麻痹之狀便已解除。
待我醒來,已是夕陽西下。
晴物正背著我走在回家的路上,順道采購禮物。
沿途有不少鄉(xiāng)親父老熱情招手,送米送菜,送花送布,有時稱小哥,又時稱恩公,想來晴物與大家關(guān)系相處得不錯。
晴物走到大街上,我趕忙出聲。
“停!”
“您醒了?”
“左轉(zhuǎn)老安家,我去買個天下第一冰糖葫蘆?!?p> “老安前些年去世,店鋪早沒有了。”
我心中如五雷轟頂,心想現(xiàn)在我衣食住行都被小陰冬包了,半點兒不想為家務(wù)出力,而老安家的冰糖葫蘆是小鎮(zhèn)的特色,風(fēng)都第一,沒了這獨絕的冰糖葫蘆,我又該怎么向小陰冬交代?
晴物搖頭笑了笑。
“莫急?!?p> 他竟背著我往回走,立在一個金字招牌下面,說道:“我有個弟子,在此開店,他家冰糖葫蘆的手藝得自老安,老安生前都夸他家的冰糖葫蘆青出于藍?!?p> 冰糖葫蘆包好。
那掌柜將我們送出門去,走時,那掌柜還在門前喊道,晴師父常來。
又走了一會兒。
打鐵的,賣菜的,算命的,要飯的紛紛向著晴物喊了聲晴師父,態(tài)度極為誠懇。
就連幾個串街的男孩兒跑了過來,大大方方地喊了他一聲晴師父,又沖著我喊了聲大師公,還說要去師傅家看小師弟。
我不禁納悶問道。
“他們?yōu)楹谓心闱鐜煾???p> 晴物跟我說了這幾年發(fā)生在小鎮(zhèn)的事情。
原來,風(fēng)都的夏國公府看中了這塊地皮,想要把這里的鎮(zhèn)民趕走,立一處書院。
鎮(zhèn)民不肯,國公府便使了些手段,終于逼著晴物出關(guān),把那些擾事的地痞流氓擊退。
后來,雙方幾次交手,小事化大。
夏國公府派了兩名第三諦境的高手也被晴物擊敗,而府中第四諦境的高手不在,只得喚醒府中的長生大能放出一道神念。
正巧曾師兄又路過此地,與夏國公府的長生大能說情,那位大能這才知道是家族小輩為了征地小事與百姓起了爭端,當即約法三章,加以約束。
此事令晴物在小鎮(zhèn)威望大增,小鎮(zhèn)居民也把晴物當做是練武的師父,叫孩子們跟他學(xué)武。
附近幾個村子的小孩兒,都不是咱們鎮(zhèn)子小孩兒的對手。
聽到晴物說起此事,我心中十分快意,覺得這托起我孱弱身軀的后背越發(fā)可靠,又聯(lián)想前幾日還把二十多歲的晴物當做個少不更事的孩子,不由地搖頭嘆道。
“我終究是老了。”
晴物笑道:“阿爹,您還不老,只是邊關(guān)事多,有些累了,待我明年帶著知禮和孩子去了邊關(guān),您好好休息幾天,馬上就能恢復(fù)?!?p> 我環(huán)著他的脖子,越發(fā)喜歡這寬大的后背,靠著他的肩膀,悠然道:“老了就是老了,睡多少覺也不行,少替我狡辯?!?p> 晴物說道:“快到家了,您還要睡嗎?”
“要的,我得想想跟孫子說點兒什么?!?p> 晴物啞聲失笑,倒真像個大人。
明明離家越來越近,我卻摟著他的脖子,希望他走得越來越慢。
雖是不舍,我可說不出想多陪陪兒子這樣難為情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