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楚岳真正煩惱的是昨晚太后的召見，獨處的時候，太后的每一句都在耳邊回響，每一個畫面都強烈地浮現(xiàn)在眼前。
太后常常在大殿忙到很晚，皇上要等太后的指令才能回寢宮，有時候太后忘了，皇上一直在偏殿等到半夜。
就像昨天，楚岳值夜，已經(jīng)過了亥時，太后那邊遲遲沒有動靜。
皇上讓小太監(jiān)去打探了多次，回來都說太后正在和大臣議事。
不多會兒，太后也派來一個太監(jiān)，個子瘦小，眼睛里透著精明，說話不像普通太監(jiān)那樣尖利。
他來不是讓皇上回宮休息，而是把左千牛衛(wèi)楚岳宣到正殿。
廢太子賢被逼令自縊，廬陵王顯被流放，所以稍有風(fēng)吹草動，皇上李旦就驚慌失措，表面上卻強壯鎮(zhèn)定。
他不敢賄賂太后那邊的任何人，生怕引起任何懷疑。
太監(jiān)似乎讀懂了他，陪著笑臉說：“陛下，天后叫楚將軍過去問個話，陛下早些歇著吧。”
看來太后今天是要熬通宵了，太后沒有讓皇帝回宮，皇帝晚上就要宿在偏殿里。
夜晚的風(fēng)很涼爽，蓬萊宮處處掛著金色的長燈籠，巡邏禁軍的燈籠也換成了金色。太后臨朝，似乎一切都在變。
楚岳跟在太監(jiān)后面進了正殿，正殿的太監(jiān)，查驗了他的魚袋，兩個禁衛(wèi)搜了他的身，又有太監(jiān)遞給他兩種香片，一種綁在身上，一種含在嘴里。
大殿內(nèi)只有臺階上點了燈籠和蠟燭，殿下廣闊的空間顯得很暗。
大殿高深，越往里走越?jīng)隹臁?p> 為了防止蚊蟲，前面的熏香味道很濃。
三個小女官還在忙案頭工作，太后正在翻閱著折子。
楚岳走到臺階近前跪下：“末將楚岳拜見太后，太后萬歲?！?p> 太后抬頭往下看了看，拿起筆，在折子上批了句話，收到一邊，然后才說：“到閱臺上來吧，麟趾，看座?！?p> “謝太后?！?p> 楚岳走上臺階，小太監(jiān)把一個四方榻的位置稍微動了動，請楚岳坐下。
楚岳雙腿跪坐上去，立刻感覺到墊子上的潮熱，看來前一個面見太后的官員剛走不久。
太后拍了拍自己的右胳膊，站起來，從身后宮女托著的盤內(nèi)拿了個毛巾擦了擦手，問楚岳說：“楚將軍知道高祖的皇子中有幾位還在世？”
楚岳哪里了解老輩王爺們的生死，想了半天說：“末將不知?！?p> “大帝安葬乾陵，活著的王爺都會送來吊唁奏章，將軍去一一查來?！?p> “遵命?！?p> 這是吏部或禮部的差事啊，楚岳是皇帝身邊的千牛衛(wèi)，怎么負責(zé)查老王爺?shù)膽艨谀兀?p> “那將軍知道太宗皇帝的皇子目前有幾位活著呢？”太后接著問。
楚岳想了想說:“只聽說過紀王和越王，其余不太清楚?！?p> 阿吉麗當(dāng)年嫁到紀王府，越王曾進京當(dāng)過武科的主考，楚岳知道這兩位王爺不足為奇。
“楚將軍是越王主考那年的武科狀元，算起來還是越王的門生呢?！?p> “武考乃是皇恩，末將與越王只有一面之緣。”
楚岳回答的謹慎，他整日守在皇帝身邊，太后暗里與皇族的關(guān)系他多少清楚。
太后贊同地點了點頭，接著又問：“那大帝高宗有幾位皇子，幾位還在世呢？”
楚岳半起身，拱手說：“大帝有八子，在世的有當(dāng)今皇上，廬陵王，澤王和許王?！?p> “朕命你為監(jiān)察御史，領(lǐng)虎牌，在大帝八月下葬之前，查明在帝位更迭非常時期，各地王爺是否有不軌之舉?！?p> 這是一個明差，會經(jīng)過尚書、中書、門下派給楚岳，若太后在夜晚親自委任，那就是暗差明派。
太后在打什么主意，讓楚岳去監(jiān)視皇族的動向和在京意圖，單純是怕王爺們謀反生變，還是怕他們與皇帝有勾連，萬一牽扯到皇帝，楚岳該怎么辦呢？
太后見楚岳遲疑，盯著他的臉說：“楚將軍從危難中回到長安，一直尋求升遷的機會不是嗎？機會之所以謂之機會，是因為機會稍縱即逝。當(dāng)有人給你機會向上走的時候，盡管爬上去，不要猶豫，不要在意機會是誰給的?！?p> 楚岳低下頭，仍然沒有接太后的旨意。
“楚將軍在遼東戰(zhàn)場是個出色的線報和暗殺殺手，所以這份差事對將軍來說再合適不過了?！?p> 太后這樣說既標明了這份差事的性質(zhì)，又警示楚岳曾經(jīng)犯下的罪過。
“武科年年有，狀元比比皆是，我的弘兒，孝敬皇帝早薨，你的師傅劉仁軌老了，還能推薦你幾次？”
太后說得沒錯，楚岳可依傍的人的確沒有幾個，而且大都成為過去。
新皇帝心甘當(dāng)傀儡，楚岳此刻需要太后的提攜，如果他再矯情，不光是這個差事，宮里能不能呆下去都難說。
“你是劉大人推薦、朕親自封的千牛衛(wèi)，可你的清高讓我沒有看到任何歸屬感?！?p> 太后這樣說，是把劉仁軌也歸到她的陣營，劉仁軌一直是天皇的忠臣、重臣，難道他其實和太后……
誰知道呢，劉仁軌八面玲瓏，天皇和太后都不會排斥他。
“末將的職責(zé)是保護皇上，并非故作姿態(tài)?！背擂q解道。
“將軍知道你的弟弟楚浩是怎么升為郡公的嗎？”太后找了個舒服姿勢坐下：“因為他娶了朕的侄女兒?！?p> 楚岳抬頭看著太后。
太后點頭肯定道：“是的，就是這個原因。娶了燕西之后，浩親切地叫朕姑姑，表達對朕把親侄女嫁給他的感激，跟朕成為一家人，用心幫朕料理遼東事務(wù)?！?p> 楚岳終于俯身：“謝太后栽培，末將一定不辱使命?！?p> 當(dāng)大門為你打開，你知道一腳邁進去，等待你的是尊崇，險惡，還是狗屎呢。沒有人會把一切都為你都安排好，讓你順心順意，讓你自以為高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盡管楚岳不想趨炎附勢，可就算是個玻璃人，生活在這世間，也要不怕被人看穿。
沒有人會一直欣賞你的冰冷和高潔，也沒有人一直陪你消沉，即使你的家人。
你總會遇到像太后那樣有權(quán)利支配你的人，也會遇到像庫狄薩允寶那樣讓你尷尬碎一地的人。
***
州胡島是渤海商圈最重要的一環(huán)，以往渤海所有的船隊都是為了能夠與大唐境內(nèi)，尤其與兩京貿(mào)易。
隨著商圈內(nèi)各國和各部族之間的航線暢通和頻繁往來，貨物與貨物，貨物與金銀的交換越來越方便，利潤變得非?？捎^。
楚浩的船隊南部僅限到杭州灣，從杭州灣以南的海上運輸都交給胡人。
近年僚人為患，由于廣州官府的不作為，連胡人的商船在南海生存也難以為繼。
高宗永徽二年（651年）竇州、義州僚人反叛，朝廷派桂州都督劉伯英平反。僚人因為戰(zhàn)略失策而大敗，戰(zhàn)后又慘遭屠殺，兩州的僚人四散逃亡，南海海上的僚人就是兩州僚人殘存的重要一支。
僚人遠古習(xí)俗就是對四鄰的搶掠，三十年過去了，他們適應(yīng)海上生活之后，惡相漸露，開始侵犯漁船和商船。
漁民和胡商告到官府，官府懦弱，不敢招惹強悍的僚人，導(dǎo)致事態(tài)越來越嚴重。
虎鯨船隊的貨物到了杭州灣，或者積壓，或者走內(nèi)陸，貽誤、錯過很多商機。
楚浩顧不上召集州胡島以南各酋長集會，不日趕到杭州灣。
他的船還沒有進灣，就聽說廣州都督被胡人所殺。
胡人竟敢殺害朝廷大員，這可是驚天大案，難保朝廷會下令驅(qū)逐胡商。如此以來，將使原本經(jīng)濟就不發(fā)達的嶺南雪上加霜。
當(dāng)然了，朝廷不可能就這樣放過胡人，所以楚浩又急匆匆趕到廣州，先去見了胡商的頭目。
“廣州都督及其左右十幾個人被殺，將是載入史冊的重大事件。就算兇手逃脫，朝廷一直抓不到兇手，胡商們也逃脫不了罪責(zé)。”楚浩在胡商議會上嚴肅道。
虎鯨船隊是胡商最大的海上貿(mào)易伙伴，楚浩的意見舉足輕重。
“如果廣州驅(qū)逐胡商，那么廣州的商貿(mào)將斷崖下降，朝廷、郡公、我們胡商都知道，嶺南是朝廷私庫的重要經(jīng)濟來源?！?p> 說話的是原波斯商人沃建仁，他的主要生意不在廣州，而在泉州。
這算是威脅嗎？
楚浩變成笑臉：“換一個角度說，咱們商人能離開廣州嗎？廣州是西部船只到達大唐后必經(jīng)的停靠港口，大家在廣州都有私家的港口、倉庫。如果被驅(qū)逐出廣州，就是失去是根基啊。”
楚浩雖然是大唐郡公，卻以商人的身份與他們平等對話，用‘咱們’一詞，讓胡商很是感動。
“依照郡公的意思呢？”沃建仁問。
“無論大家如何痛恨廣州總督不作為，甚至不惜殺了他，但是僚人之害并沒有清除。就算所有的胡商都不在乎離開廣州，誰又能保證到了廣州之外的海域就不被僚人搶掠呢？有人能為僚人劃分區(qū)域嗎？”
楚浩問到關(guān)鍵所在，也戳到胡商的痛處。
眾人紛紛點頭。
天竺商人阿羅約誠懇道：“請郡公為咱們拿個主意吧?！?p> “不要逃避責(zé)任，幫助朝廷重建廣州治安，平叛僚屬之亂?！?p> “說白了就是給朝廷交錢唄?！眮碜园⒗貐^(qū)的達瑪兒無奈地攤開手，縱縱肩。
“是的，我們討論一個相對公平的懲罰和稅收，上報給朝廷，讓朝廷增派軍隊來維持廣州境內(nèi)和海上秩序。交錢給朝廷和被僚人搶掠，哪個合適，各位同仁應(yīng)該比我還精明吧。”
胡商經(jīng)過投票，支持楚浩的建議。
楚浩在廣州住了二十天，與胡商和當(dāng)?shù)厣倘松套h出一個成熟方案，報給太后。
這是個多方受益的方案，商人有和平經(jīng)商的環(huán)境，朝廷籌措到軍費和管理經(jīng)費，太后的私庫來源有了保障。
所以朝廷很快傳旨，厚葬廣州都督，給被害者家屬一大筆撫恤金，不再花費精力追蹤兇手，而是選派有能力的官員到廣州，計劃如何對付僚人。